风雪无际，峰峦沉寂。

    漫天雪花纷飞中，一人执剑而来。汇聚于剑尖的血滴落在雪地中，随着她的步伐一路蜿蜒。

    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袍被吹起，一身铁锈味消散于风中。血迹已经在脸上凝固，经过眼睛更显狰狞。

    她没什么神情，只是一步一步，脚印伴着血蜿蜒在风雪中。

    刹那之间啼哭声破开了风声。

    沈因有些僵硬地挪动眼神，朝声源看去——是一个婴儿。

    被一席红底金刺绣的布包裹着，离被雪掩埋也只差半个身子了。

    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不正常，她踱步至婴儿的旁边。

    估计是见到人，这个婴儿倒是没哭了，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沈因，眨巴了两下。

    沈因举剑的手顿住。

    她收了势，蹲下身，伸手掐了掐婴儿的脸。

    软的，还有点温度。

    婴儿的身上有一符纸，她拿起来看，上面用相当飘逸的字写着一个姓名和生辰八字。

    沈因将符纸好好塞进布里。这时她终于看见了自己手上的血迹，却毫不介意，甚至往婴儿的棉布上揩了一把。

    然后哭声霎时响起，刺破她的耳膜。

    沈因沉默了会，将它抱了起来。

    “别哭了。”她低声说了句，许久未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凭空出现在这每时每刻都在下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能很有精神地哭嚎引起她的注意，很难想象这是个普通的人类孩子。

    尽管如此，沈因还没能绝情到眼睁睁看着将个暂且无害的活物扔在这。

    那婴儿在她的怀里待了会，似乎觉得挺舒服的，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沈因决定将它带回无妄川。

    纵使她御剑日行千里，从极北到无妄川也得五日的路程。期间这孩子不哭不闹的，沈因没给它东西吃，它也没被饿死。

    甫一见到无妄川的影子，守门的弟子便大叫：“沈长老回来啦！”

    一声传一声，待到沈因落地时，四周已经围了不少人。

    她审视一圈，瞅到一个面善的女修，将孩子塞到了对方的怀里，便大步离去。

    女修愣愣地抱着孩子，面露茫然。

    沈长老才出去一个月，就有了孩子吗？

    沈因还未走上两步，远处就传来一声吼：“败家玩意儿你又干嘛呢！”

    一位看起来很精明的老头，抄着根拐杖急切地走来。

    围在一起的弟子们纷纷给他让路。

    来者是主管无妄川内勤事务的长老。若问无妄川谁的地位最高，当属灵泽门——他们管账。

    无妄川的主山周围环绕着几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要想进无妄川，先得渡水，然后爬山，入山门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灵泽门的地盘，有客前来也是灵泽门的弟子去招待。

    曾有不懂事的外来者说灵泽门就是打杂的，碰巧被其他峰的弟子们听见然后痛骂了一顿，最后义愤填膺地说：衣食父母岂容人侮辱。

    而沈因衣食住行无一不挑，荣获灵泽门长老“败家玩意”一称。

    “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一个婴孩，仔细瞧瞧，若是无害，便养着吧。”

    裘实瞪着眼直吹胡子，拐杖往地上一敲，“你当灵泽门是普济庙啊！”

    沈因没理他，似乎想起什么，两步退至那女修旁，将裹着婴儿的棉布掀开，看了眼那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符纸。

    此后，灵泽门多了个没有喜怒哀乐的孩子。

    穆离舟自懂事起，便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从未过问，因为并不好奇。

    他在灵泽门衣食无忧，这里的人很好，他不需要刨根问底自己是谁。

    别人主动和他说过，他是沈长老捡回来的。

    他从没见过这个沈长老，却也不甚在意。

    直到穆离舟八岁的某天，一抹苍色的身影转眼间落于灵泽门，衣袂翻飞之间，朝他看了过来。

    那女子两步走到他的面前，一言不发便朝他伸来了手。

    穆离舟朝后避去，未果，被捏住了脸。

    对方弯着眼，声音淡淡的，“小怪物，你长大了啊。”

    他面无表情，声音虽然严肃但带着稚气，“我叫穆离舟。”

    沈因手上不停，“我知道啊。”

    直到钟灵过来向沈因问好，她才放下手。

    钟灵便是几年前被沈因强塞婴儿的女子。

    沈因拍了拍她的肩，“辛苦你咯，养得粉雕玉琢的。”

    钟灵笑了笑，温声说：“小穆听话又聪明，大家都抢着带呢。”

    穆离舟抬头看着沈因，通过她们的对话知道这就是将自己捡回来然后不管不问的沈长老。

    她眉间一抹由深至浅的红印不容忽视，像别人手指沾血划在那的。

    “这孩子早慧，却难有情绪。明明三魂六魄无一缺失。”钟灵又看着穆离舟，一副担忧的表情。

    沈因笑着没说话。

    她并未与任何人说过，穆离舟是她从哪带回来的。方才她也探了他的脉络，并无魔气或者其他古怪，好似与常人无异。

    沈因弯腰，对上他如死水一般的眸子，轻声问：“穆离舟，你要不要跟着我修炼？”

    “不。”回答得很快。

    莫名的，他有点讨厌她。

    沈因“嚯”了一声，“你哪里不愿意？”

    旁边冷不丁传来声音：“你收过徒吗就祸害人家。”

    钟灵朝裘实行礼，“裘长老。”

    沈因摸了摸下巴，轻飘飘地说：“我这不是正迈出第一步嘛。”

    裘实瞥了她一眼，摸上自己的胡子，“这孩子什么来历？我不信你这么有闲心随手捡个孩子带回无妄川。”

    现如今正处于魔物盛行、修士却余力不足的时候，凡间各地随时都有魔物入侵，民不聊生，随处可见断壁残垣，流离失所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约莫一百多年前，悬灯寺的主持祭命卜卦，算出了某个人将会结束这场仙魔之争。无妄川的一个小女孩被带到悬灯寺，那位主持在圆寂之时，伸手在她眉间画了一下。于是，救世主出现了。

    便是沈因。

    她笑了笑，随口胡扯：“我当时掐指一算，他和我有缘。”

    裘实哼了一声，“得了吧。当年悬灯寺的一卦，你便骂了人家臭和尚骂了几十年，一点口德没积，现在悬灯寺的人看到你都要绕路走。”

    沈因干笑，“以前不懂事。”

    裘实摇头，颇为无奈，“行了，你既不愿说，自有理由。”他又看向穆离舟，语气严肃：“我瞧不出这孩子的根基。”

    穆离舟转眼看向裘实，眨了下眼，发黑的眼眸清澈却无神。

    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视线旋转了一下。

    沈因直接将他提了起来，不顾穆离舟的挣扎，把他夹在了腰间。

    她颇为无所谓地说：“是驴是马，溜溜就知道了。”

    穆离舟知道凭自己难逃魔掌，便想朝钟灵伸去手。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话，眼前的景色就变了模样。

    不知哪来的泉水的声音泠泠作响，竹林尽头，是被繁花簇拥着的木屋阁楼。

    沈因将他放了下来，边走边说：“虽然不太道德，但你必须跟着我。”

    她回头看向穆离舟，压着眉弯起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我是在极北捡到你的。”

    灵泽门的人给穆离舟讲过。仙魔之争已经持续了千年之久，因为神放弃了这世间。自那以后，无论修为多高的修士都不能飞升成神。

    传说，众神离去之地，就是极北。魔物诞生之地，也在此。

    极北并不是名字，只是一个方向。那个地方秘密诸多，去过的人，有去无回的占大多数，有幸活下来的什么都没有发现，渐渐的，就没人去那儿了。

    穆离舟知道她在暗示自己的身世不简单，他“哦”了一声。

    沈因瞥了他一眼，在他脸上看出几个大字：横竖都是死。

    她不想多费口舌，伸手拽着他的衣领强行把人拉走。

    穆离舟十六岁的时候，已经被迫成为了一个好厨子。

    沈因在明夷峰的时候，他锅铲都要抡冒烟。她万一有事离开，就会把他扔在主山，跟外门弟子一同修炼。

    穆离舟感觉自己在被当成羊放。

    但是沈因每次出去回来都是一身血，眼神比守山门的那个傻子还要呆滞，魂不守舍好几天。

    恢复正常后又让穆离舟去做吃的，边吃还要边挑剔。

    一日，穆离舟从主山回明夷峰，见沈因躺在树下的摇椅上，脚尖一下一下点着地，衣摆随着动作飘荡着，优哉游哉。

    沈因察觉到动静，睁开眼看向他。

    十几岁的少年跟她种的竹子一样，噌噌地就拔高了，身姿修长精瘦。

    她似乎是刚睡醒，懒懒地说：“筑基了？”

    穆离舟长开了点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白白浪费一副清秀俊逸的好相貌。他点头，手腕翻转，一把剑便出现在了手中。

    其实他也不知道筑基具体是个什么境界，如若是按照书上的客观介绍，那他应该已经筑基好几年了。只是筑基之后就要正式拜沈因为师，他一直耗着没说。

    沈因看他的架势，不禁笑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弑师？”

    在穆离舟将将接近她，朝她刺去的时候，剑就被一记手刀劈碎了。下一瞬，他的后膝受到大力攻击，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沈因站在他旁边，拍拍他的肩，“去拿纸笔来。”

    穆离舟不说话，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她直接踹了他一脚，“你输了，快去。”

    这一脚没用力气，至少穆离舟觉得不痛不痒的。他站起来，朝屋里走去。

    沈因看着他稳健的步伐若有所思。

    一般情况下，筑基期的修士估计腿骨早碎了。该说他抗揍呢，还是说其实他的水平远远不止如此呢。

    没人看得出他的境界，之前还惹得无妄川掌门的注意，跑她面前问她从哪薅来的人才。

    起码穆离舟现在还没表现出恶意，她就留着他。

    被揣测的人踱步到书房，先被灰尘呛了一嘴。

    穆离舟本来就淡漠的性子，这几年被沈因磨砺得彻底没有棱角了。

    他走到凌乱的桌子前，随手抽出一张白纸。在一堆交叠的纸中，他瞥见沈因写的字。

    出去的时候，沈因已经又躺在了椅子上。

    穆离舟将东西递给她，“沈姝是谁？”

    沈因听见这清越的声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

    她接过纸笔，边写边随口回答：“我妹妹。”

    穆离舟沉默，然后伸手推她的胳膊。

    沈因的笔势偏出十万八千里，她说话声音扬了几分：“你干嘛，这师徒文书可是要上交的！”说完了，又无所谓地接着写。

    “沈姝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穆离舟听到答案，这才没捣乱。

    写完后，她举着纸，欣赏自己的字迹，看着看着，脸上的得意渐渐淡了下来。

    她不是什么喜欢陶冶情操的人，握剑的手很少拿笔，没机会也没必要写字。

    眼前闪过那写着生辰八字的符纸，她忍不住开口：“穆离舟，我们之前见过吗？”

    穆离舟不知道她这没头没脑的是在说什么，皱了皱眉。

    沈因盯着纸上的字，似笑非笑。

    原本觉得那符纸上的字迹眼熟，以为是某个认识的人，没想到就是她自己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