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好时节。
整个长安城沐浴在明媚暖阳下，一扫连日飘雨的阴霾。
长安街上，百姓们早早便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人人面带悲色。
然而和往日不同的是，此次他们夹道迎接的并非大破敌军凯旋而归的南邑国大军，而是悬壶济世葬身岭南的神医太子妃薛晚。
临近正午，马蹄声响，报丧的队伍缓缓进了城。
载着冰棺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轱辘辘作响，所到之处恸哭声响彻云霄，马车驶过带起的声响很快便淹没其中。
在阳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的冰棺显然与周遭的绮丽春光格格不入。
直到报丧的队伍行至宫门，被拦在宫外的百姓仍旧号哭不已，久久不愿离去。
驮着冰棺的马车行过重重宫门，停在了高不可攀的白玉阶前。
马车甫一停下，候在殿前满面悲容的东宫太子景昀不顾仪态一路狂奔迎了上去。
他身后紧跟着一位哭肿了双目的年轻婢女。
三月的风远不及冬日的寒风冷冽彻骨，此时刮在他脸上却与刀子一般无二。
昔日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此刻双眸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冰棺里。鸦羽似的眼睫纤长卷翘，雪肤香腮艳若桃李，姿容远不似活着时明艳，甚至隐有肌肤衰败的迹象。
他从未有一刻比现在清楚，这副独一无二的美艳容貌，很快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不见，不留痕迹。
她回来了，却不再是鲜活明媚的那个她，甚至于，同她再多说一句话都成了奢望。
曾经他以为，她只是一颗自己争夺帝位的棋子，和她多说一句话都觉是虚度光阴，可等到她真正离开了，他才知道，心如刀绞是何滋味。
可穷极一生，她都在为他着想。便是到死，也不忘为他挣贤名。
往事犹如走马灯一般流转，掠上心头，景昀泣不成声。
他说自己喜欢端庄优雅的女子，她便收敛了性子，当起了行为挑不出半分错处的大家闺秀；他说自己公务繁忙，从前黏人得紧的小姑娘转身便再未拿那芝麻绿豆的小事扰过他清净……
倘若一开始他就不曾无视她的情意，他是不是就不会执迷不悟，满心满眼只装得下那个冰冷的皇位，白白蹉跎许多时光，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深宫生活之中变得死气沉沉，郁郁寡欢？
倘若他没有纳侧妃，她是不是就不会心灰意冷，远赴岭南葬身他乡？
阳光照在他眼底那片青影之上说不出的寂寥，回答他的只有婢女时断时续的呜咽声和字字诛心的一连串怨怼。
“姑娘生得倾国倾城貌，是老爷放在心尖上疼爱的明珠，哪里比不上良娣，殿下怎舍得如此作/践她？”
“就连远走岭南，她都戴着殿下送的桃木簪，珍之重之。可殿下早就忘了对姑娘的承诺，甚至在她最难过的时候纳了侧妃。”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将奴婢留下，给殿下留一份体面，殿下哪怕把对良娣的温柔分一点给姑娘，又怎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是你害死了她。”
“姑娘沉疴在身，却甘赴岭南行医救人，到死都在替殿下着想，殿下于心何忍？”
“……”
一颗心酸涩到支离破碎。
原来早在不知何时，她便悄无声息住进了他心底，只是他不自知罢了。
—
薛府
朔风凛冽，大雪纷飞，整个薛府笼罩在茫茫白雪之中，入目满是萧然。
烧着地龙的厢房内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药香，精致的罗汉床上正躺着一位眉目如画的绝色美人。
美人似是睡得极不安稳，鸦羽似的眼睫轻轻扑颤，眉尖拢起了一座小小的山丘，额上还沁着一层薄汗。
守在一旁的婢女手拿锦帕，不厌其烦地替她揩着汗。
睡梦中，薛晚梦到了多年之后的自己。
梦里的她，身处寒风瑟瑟的岭南。
彼时手足无措的她立于一处陋室之中，周遭横七竖八躺满了口吐白沫面色蜡黄的男女老少。
药炉里的药早就所剩无几，而病患却仍源源不断被送来。
她熬红了双眼，不眠不休竭力钻研控制时疫的良方，奈何架不住身子虚弱，终是在一个阴冷的雨夜中倒了下去。
恍惚之中，她只觉三魂六魄都出了窍。
这一倒，薛晚再未能醒来，却化作孤魂游荡人间。
她看着人们把她的尸身装进棺椁，一路北上，运往萧条的北方。亦看着白玉阶下曾经不愿多看她一眼的太子跪在她灵柩前一动不动哭得泣不成声。
忽的。
画面一转。
她看到一年后即位的他不顾群臣反对，立亡妻为后，整日装模作样木着一张脸扮演帝后鹣鲽情深的戏码，为自己挣足了好名声。
——哪怕到死，狗男人都在利用她！
……
一滴泪自香腮滑落，美人一声嘤咛打破了满室寂静。
“姑娘，醒醒，姑娘……”
在婢女的连声呼唤下，薛晚倏然睁开了双目。
她怔怔盯着床顶的绯色幔帐，诧异地瞪大双目，眸底尽是不可置信。
视线转向一旁哭得双目通红的婢女时，一股骇然不由自主涌上心头。
跪伏在床榻旁的，竟是她的贴身婢女碧儿！
此时的碧儿一副稚气未脱模样，甚至比梦中还要年轻几分，小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尽，说不出的娇俏。
“姑娘，您高烧不退，昏睡了三天三夜，奴婢总算把您盼醒了。”碧儿拉着她的手，喜极而泣道。
高烧，昏睡？这是怎么回事？
茫然的视线扫过屋内一圈。
只见置物架上井然有序地摆着众多医书典籍，她最爱的琉璃烛台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桌案上，而她的药具和药架子亦是静静地待在一旁——屋内所有陈设竟同她的闺阁分毫不差。
薛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敢相信，如今竟是元安四十六年，她外出寻药染上风寒那年！
她不信鬼神，可直觉告诉她，梦中发生的是她前世切切实实经历过的一切。
——她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