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宴

    当中人忘乎所以,争着,抢着,去沉沦。

    细弦勾着指尖,拨弄得眼花缭乱,缠绕又解开,弦越细音越脆,手掌扫过,不在乎是否会错音,去寻那最细,用甲缘去剐蹭,闷响不出意外散开,弦断了,尤为突兀。

    断了弦,续不上音,边上几个伴乐的女子皆是惊愕,差错怎么还能出两次,岂不是扰了客官的雅兴。

    无人所指下,鸢儿撩开纱布抱着琵琶走了出来,娇柔姿态没学到火候,直直屈膝俯身跪地:“奴家一时走神,致弹奏不当断了弦,扰了两位公子,还请见谅。”

    酒入喉,裙钗相拥,显然坐上的两人起初都没在意,反而鸢儿致歉的话语和动作在这里格格不入,脱颖而出。

    “无妨,弦断了就去续。”顾云舟低眉去看这个有点印象的人,随口应到不去细想。

    他已经过了品乐的劲头,不会同上一次中断而显得意犹未尽。

    话说着,和顾云舟靠得极近的女子不乐意了,她们这些人的针锋相对从来不是由争风吃醋引起,就是单纯看不顺眼。

    在这里谁清高谁受人指责,清高的背后常带着高人一等的傲慢。

    鸢儿刚来时所作所为确实招了不少白眼,比如做事蹑手蹑脚被说成了装模作样,不愿学柔情媚语,不愿与客人拉扯。

    年龄小不是借口,这满春院是她求着进来的,要不是杏儿和鸢儿寝屋相连,怕是半年也没个说话的人。

    那位不乐意的女子就是还未和鸢儿聊开的人之一,平时出什么风头当看不见擦肩而过就罢了,可这众目睽睽之下,女子差点把持不住,将一句“你的清高在何处?”喊了出来。

    从进门开始鸢儿就不是游刃有余,之前的她不用抛头露面,不会阿谀奉承,现在也只学会了皮毛,现学现用效果不佳:“奴家不才,不能一心二用,因喜棋而多了解,听得公子在对弈,头脑一热想跃跃欲试才乱了曲。”

    鸢儿的这句话比断曲更有意义,顾云舟往前探身问道:“你是说你善于棋艺?”

    鸢儿回答道:“不能行云流水,也不会步步维艰。”

    “快将棋盘收拾一番。”顾云舟指着分散的棋盘棋子说道,状况之外的陆从言答应的最快,歌舞升平一时变成了寻寻觅觅。

    顾云舟看向鸢儿:“你在满春院的名讳是什么?”

    鸢儿抬起头,真真正正去看,四目对视去说:“鸢儿。”

    这是她说的第二遍了。

    ……

    苏逸下了朝回到宅邸之后,一人独坐书房半晌,不吭不响让人起疑,在门外问候的家仆也被冷冰冰的话噎了回去。

    性情大变,从前苏逸再怎么烦躁也不会脾气外放。

    家仆三两成群,秘密讨论着不对劲,不知原因,看情况和早朝有关。

    待推门而出时,日已偏西,到了申时。

    苏逸神色好转,在不算宽敞的庭院中巡逻一番,几个月的俸禄存放的正有点起色,眼下还是留不住了,指着一片空地吩咐家仆:“将这里的杂草乱石清清,明日安排人去木匠哪里取一些箭靶、箭支,这里以后就空出来安置上箭靶。”

    还是不够,射箭处是安排好了,乐器就难了,乐坊随便能拿出手的乐器就不低于百两,况且苏逸还做不到无师自通,又是一笔花销,捉襟见肘的他承担不起。

    身后的家仆拿着农具准备大动干戈,苏逸坐在院中的茶桌上苦恼着,一步步来太慢,他不想为人话柄,不想在官途的前几年在别人的闲话中度过。

    像有意一般,来的正巧,门口的小厮跑了过来,呈上一帖子:“大人,礼部尚书沈大人刚才派人传来的书柬。”

    苏逸当场便打开一看,是一封请柬,无标明具体时日,只说清闲时便可去。

    沈大人沈长秋,身为尚书,六艺不能不会,甚至可以说精通,况且发生了今早一事,沈长秋现在的邀请肯定意有所指。

    苏逸喜上眉头,匆匆回了书房点水磨墨,再书柬上写下:“不怕叨扰,在下明日便拜访。”

    这怪苏逸心急吗?他为国,为民,为自己,怕被人瞧不起兢兢业业不敢懈怠,以为官场上的纠纷都因能力不够不称职引起。

    他想错了,在朝为官,看得不止是头脑和手段,还要各个方面皆出众。

    如今,眼看进了腊月,俗话说寒冬腊月,这是一年中最为寒冷,潺潺流水的溪水被冰封,湖里的锦鲤今早冻上了一只,明早露出了肚皮。

    日子肯定不好过,有钱人家烧炭取暖,没钱的叫苦连天。

    腊月一到就是年底,除夕新春可是个大日子,团聚拜年,贺寿祭祖,都在进了腊月开始准备起来。

    一点热闹劲就可抵消万般不顺。

    团圆过节是苏逸所想,首次度年关他不懂,到了年末事务变得更为繁重,官员奖罚俸禄要算清,各地民情流通要总结,一年收尾当然要做好。

    不知道是谁出的注意,说今年是祥瑞年,天佑大周,应以盛大谢天恩,君与臣齐聚一堂享乐。

    以往过年都是君与臣各过各的,只要提前祝福送到,皇上在后宫大摆宴席不关臣子的事,臣子私下团圆皇上也无权干预。

    为君办事,为国办事,苦了院府,苦了尚书,不得不应下。

    苏逸借上次秋猎的光,这一次的提议一出,就有不少人看好,当朝议事,不乏举荐者。

    不怪苏逸轻狂,在一众簇拥下,彻底迷失了自我,甚至已将执事权占为己有。

    正当苏逸要将那句:“臣,必不负众望。”说出口,不知在何处,不为反对,不为赞同的声音打破了统一的局面。

    “禀皇上,臣斗胆一提,举杯同庆不论你我他的宴席,在大周开国年间,曾也有与之情况相同的国宴,当时君臣一同席地而坐,没有歌女伴奏,舞女观赏,全靠自身技艺来对弈,搏乐,射箭,驾车不亦乐乎。”

    说话的人察觉出投来的目光,不过也没打算就此停下:“说来也巧,当时领旨操办的也是新晋状元郎,在簇拥下不负众望一人就弹了六首曲子,对弈也是过五关斩六将,身为德才兼备的臣子,周始祖大喜,旁人也没有怨言,只道实至名归。”

    苏逸顿时心中一凉,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脊梁骨算是戳准了,腾腾烈火被凉水浇了个透,羞耻般不自在,牵引他头顶的绳好似松了。

    手里的笏板摇摇欲坠,苏逸握紧的同时抬头,正好说话的人再次开口,两人对视,身份明了。

    “在下无他意,当年的盛况我不能目睹,想着苏编修要是能再现往日那般光彩,也是要我等大饱眼福。”这便是翰林院侍讲学士,管随。

    苏逸对他印象淡薄,虽同属翰林院,两人官职上的交集并不多,私下也只能说是点头之交,再无其他。

    淡薄的原因还有一点,在攀新结贵臣子中,苏逸很少看到他的身影,即便是在谄媚奉承的场合,他也是不动声色,这样的人,苏逸很难去注意。

    话说回来,管随的这一番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的确是无他意,要在苏逸身上无疑是反对。

    苏逸,众所周知一个草根出身的状元,无家境,无背景,实打实靠文采拼出来的,古文辩论能对答如流,骑射对弈搏乐无能为力,他现在不是平平无奇人,可以前是。

    不怪迂腐,在这个世道,读书确实是最好的出头路,但科举这条路对普通百姓来说是冒险的行为;就拿家世好的人来说,有能力去供一个读书人,提供更多的机会,即便落选了,也有别的路可走。

    那些靠田吃饭,靠力生活的人就没这么多路,生存之余的钱财和精力供不起第二个本领,苏逸就是这个情况。

    周朝百年换了多少任君王,出了多少个状元,无一例外,状元大都非富即贵,再不济也是书香门第,穷书生一举夺魁也只能出现在戏文里。

    苍苍百年,戏文也会应现,一个小山村还真出了个状元,戏文的最后只道穷书生头戴乌纱帽,身着大红袍,往后的种种无人续写。

    管随说得轻松,像是打趣,在场的官员听出了话里的门道,一时都选择了噤声,这种时候的百喙如一就显得可笑了。

    臣子能意到的事,周璟心里早跟明镜似的,他只是奇怪管随会出头,平日里沉默寡言,派去的秘军都说是个极其无聊的人,用膳批文如厕望窗外这是一天。

    难道是看朝廷有人一手遮天,然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这不是周璟要在意的事,能坐收渔翁之利是最好的结果,顺着抛出来的话接着说:“管爱卿所言极合我意,众人如若无异议,就一切照旧,苏爱卿能力出众,这次春宴可有把握?”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苏逸侧身出列,对着周璟,对着管随,对着文武百官说道:“臣不才,恐不能达到陛下的期许。”

    周璟知道苏逸做不到,为表现看重,接着说:“我也不曾见当年,话传不为真,苏爱卿不必有压,不管吹拉弹唱还是骑射对弈,只有能现出个一二都为好。”

    周璟越是迁就,苏逸德不配位更明显。

    苏逸无可奈何,看向一直帮衬自己的陈靖,才想起休沐的事,他现在认识到自以为的不凡,原来都靠的是别人。

    大殿中央满是人,未有人言,光是眉来眼去就如同淬了毒是剑,冷硬到直达心底。

    苏逸将腰弯得更深:“臣惭愧。”

    “苏爱卿不便就不为勉强。”周璟扫了一眼所有臣子,上朝前还在气恼陈靖临时呈递上来的休沐折子,现在庆幸陈靖的不在场,以他的手段,即便去了一个苏逸,下一个人也必定是他“推荐”。

    周璟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既然是君臣同乐,那不如由朕亲自主持,如此一来正好做到了以君王之名义慰天。”

    这一下,各大臣不敢有异议,异口同声道:“陛下英明。”

    周璟笑着起身,杜仲心系主子一切,几乎同时,拂尘一甩,高喊:“退朝--”

    还真是荒诞。苏逸抱着笏板,全身上下生硬麻木,坐上回宅邸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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