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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明锦甚是乏累地撩起纱帐,瞧见鸣翎还在侧间备药,想必是时辰也不算晚,遂问道:“外头出什么事了?”

    鸣翎喊了外头伺候的使女去看,听明锦声音沙哑,端了温水过来给她润喉。

    很快使女来禀:“殿下,是世子说有东西要亲手给您,奴婢们已说了殿下睡下了,只是世子不依不饶的。”

    鸣翎皱了皱眉头,看明锦的脸色亦不大好看,试探性地问道:“奴婢去取了东西,将他打发走?”

    明锦摇了摇头:“替我更衣罢。”

    她知道谢长珏的性子,今晚若不见他,他明日就要闹得更凶。明锦不愿被他一日日这样纠缠,不如亲自打发他走。

    于是谢长珏终于如愿见到了明锦。

    他被两个使女拦在门外,不依不饶地抱着怀里的东西,只说自己要见明锦,不经意间一抬头,便瞧见明锦已然站在门廊下看着他。

    谢长珏的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下意识就要上前:“殿下。”

    “你来做什么。”明锦面上并无笑意,退了一步,让鸣翎将他拦住,眼神如同看陌生人一般。

    谢长珏觉得心口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钝钝地疼,讷讷地说道:“我给你送东西来。”

    “那给门口伺候的使女便可,吵嚷什么。”明锦皱了眉,“夜里这个时辰来访,何等唐突不知礼数。”

    明锦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

    或是说,她性子淡,对谁也从未这样说过,即便他百般纠缠,往日她也鲜少横眉冷对。

    “我……我只是想见殿下一面。”谢长珏的嗓音软了下来,有些懊恼的模样,“是我错了,对不住殿下。”

    “可我不想见你。”明锦的唇玉软花柔,话却斩钉截铁。“你说对不住,可知道是哪里对不住?”

    谢长珏捏了捏手里的包裹,面上有些僵,却没有答她的话,只是问道:“听闻殿下病了,疼不疼?”

    明锦听出他服软下的心虚,嗤笑了一声:“世子殿下,你早知道这般做不对,才会觉得对不住。

    可是你仍旧拿捏我对兄长的心意,明知我体弱不得随意吃食,却哄我以吃完一筐刚炸出来的酥酪为代价,承诺以我兄长极爱的《山居雪图》为赠。”

    “我不知道殿下当真会吃……”

    明锦夺了他的话头:“可你准备了满满一筐,你心里明白我究竟会不会做。”

    她不看谢长珏苍白的神色,看着他这张如今尚且有些青涩的脸,便能想到前世种种,他是如何顶着这张温润无害的皮囊,变本加厉地禁锢自己,强迫自己。

    吞金的痛又一下子滚上来,明锦甚至觉得喉头都有些腥甜。

    她怕自己越深想越生出心魔,将目光从谢长珏脸上挪到他怀中的包裹上,那明显不是一卷画的模样,意料之中地牵了牵唇角:

    “《山居雪图》是祁王妃挚爱,世子殿下从始至终也不过是诳我,即便我信以为真并因此受了伤,也不过是一场讨世子开心的戏罢了。是以,我不想见你,今日不想,日后也不想。若你不想我恨你,便莫要再来纠缠。”

    明锦的话掷地有声,说罢之后,连一眼都不愿多看,转身就走。

    她太了解谢长珏,知道其人自尊心极强,这些话虽然治标不治本,但也够让他消停好几日了。

    这几日,也够她准备另一件大礼给他。

    鸣翎跟在明锦身后,面色沉如水,待入了院子,她才有些惭愧地说起:“奴婢原以为是殿下跟着世子贪吃,却不料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多次斥责殿下,是奴婢不够警醒。”

    明锦摇摇头:“不怪姑姑,是我自己面皮薄,上了他的当也不敢言语。”

    一时之间,院落之中寂静无声。

    明锦紧了紧身上的氅衣,便打算回去再歇着了,却听得外头传来几声敲门声。

    鸣翎以为是谢长珏又来搅闹,憋了一口气,头也不回道:“怎么又来,这般惹人嫌!”

    “诶。”门外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姑姑火气真不小。”

    这却不是谢长珏的声音。

    明锦一下子回过头来,瞧见门外探出一个机灵的小脑袋,将手中捧着的匣子举了举:“殿下,我奉命来送药,兴许我惹人嫌了,药可不能惹人嫌。”

    小道童生得白净喜人,正是常来给明锦送药的药庐童子。

    他是个乖巧孩子,明锦让人去自己橱子里装了一包素糖给他,一边亲手接了药匣子,解释道:“姑姑方才被旁人惹着恼了,并不是说你。”

    “我知道呢,我瞧见了。”小道童嘻嘻一笑,又小小声说道,“还有一件东西,是少天师让我转交给您的,说是回礼。”

    他从怀中又拿出一个小盒子,塞进明锦的手里。

    少天师?

    她旋即想起来,白日里因谢长珏的事情,她让鸣翎送了一件雷击木的印章料子给他,竟想不到天师还会回礼。

    小道童还要回药庐去炼药,东西送到了便走了,明锦捧着盒子回到内室,忍不住好奇,将少天师的回礼打开了。

    里头是一枚毛茸茸的团子香囊,幽幽香气,很有些安神静气之效。

    明锦看了一会儿,便叫鸣翎挂在自己的床头了。

    在氤氲淡雅的香气里,翻来覆去一夜的明锦终于安然睡下。

    大抵是太累了,两辈子的疲倦都在一夜排山倒海般袭来。

    兴许命里就有这一劫,明锦前世里发了高热,这一世推迟了些许,醒过来又缠缠绵绵地发起热来。

    好在只是低热,明锦的神智有些昏,却也不至于像前世一样烧得神志不清。

    鸣翎说是昨夜出去见谢长珏的时候吹了冷风,这才病将起来,伺候明锦喝药的时候,翻来覆去将他骂了许多遍。

    明锦靠在床榻上,听着鸣翎骂谢长珏,百无聊赖地伸手去拨弄床头毛茸茸的团子香囊。

    鸣翎自然知道这是少天师送来的,却不知明锦这样喜欢,有些稀罕地说道:“少天师与殿下一面之缘,竟能送到讨殿下欢心的礼物,真是本事。”

    是吗?

    她也不知道此物讨不讨她欢心,但是毛茸茸的一团,捏在手里便让人心情愉悦,能暂时忘却药的苦涩了。

    她在病中,只能与鸣翎说说话解闷,于是随意问起:“姑姑,这少天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奴婢不知,只知天师观中一位大天师,乃是殿下的师尊清虚真人;还一位少天师,常年不在观中,听闻他道号单一个云字。”

    明锦拨弄团子的手忽然顿了顿。

    云少天师……云真人。

    原来是他。

    难怪昨日隔着明纸远远地听,遥遥一望,她便觉得熟悉。

    上辈子兄长出事,彼时明锦出嫁才不到一月。惊闻兄长噩耗,明锦急急忙忙而归,兄长却已亡故了。她闻讯大恸,不能自己,从马车上跌了下来,幸而被身侧的人扶了一把。

    那时候她不曾注意他那一身风华,只记得他浅淡的嗓音:“逝者如斯,殿下保重身子。”

    那是第一回。

    再过大半年,母妃病故于府中。父王悲痛欲绝,甚至动了去天师观请清虚真人招魂的念头。但那时清虚真人已云游四海去了,由代观主云真人主领法事。

    她在漫天令旗纸钱飞扬里,哽咽着望着这一场法事,兴许也当真盼着母妃能重回人世,蒙蒙泪眼中,得了他悲悯的一望。

    再后来,父王也崩逝了。家中庶弟尚小,偌大一个王府没了主事的人,是明锦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以外嫁女的身份回来主领丧事,扶灵抬棺,最后遵循父王遗愿,将父母兄长三人的信物送往天师观,点长明灯。

    亲友手足的接连离世,她身上的孝服层层叠叠,似她面上为掩盖青紫指印而堆砌的层层脂粉,被长明灯摇晃的灯火照得宛如鬼魅。

    她麻木悲痛地在长明灯前跪了一夜,一滴泪都落不下,出门的时候,正好与云真人擦肩而过。

    因他与镇南王府也算有些渊源,明锦勉强笑着同他见礼。

    孰料云真人却说:“殿下不必强颜欢笑。”

    他似是不知如何同她说话,在有些窒息的静默里,喟叹了一声,如她第一回时说的那样:“逝者如斯,殿下要保重身子。”

    明锦第一次离他那样近。

    他高她太多,她只得仰着头看他,没顾得上看他姿容胜雪的风貌,只撞入他那一双与世人不同的重瞳里,清冷自矜,倒映着小小的她,孤苦无依。

    “殿下的兄长尚在之时,曾与某提起殿下,说殿下是世上最爱笑的小妹,苦也笑,乐也笑。只是殿下若是不想笑,便不必笑,人生在世,先做自己。”

    他如雪夜的天上月,照得明锦都有些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如同烂在泥沼里的污垢,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明锦狼狈地擦了一把泪,胡乱地同他说了几句话,夺门而逃。

    再后来,她便被关在谢长珏的院子里,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也再不曾听起、见过这位如同天山雪一般的云真人;直到尘埃落定,她终于寻到机会,吞金解脱。

    明棠握了握手里的毛团团,心想,重活一世,她定先做自己。

    除了谢长珏,她头一个要料理的,还有一个人。

    于是她道:“去取笔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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