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几日都同那三个孩子一处，习惯了吵闹，如今骤然安静下来，盖聂才发觉时间过得如此缓慢。
他自觉打坐调休了半日，看向油灯时，那灯油却没滑下多少去。
他索性起身倒了杯水慢饮，目光却落到了渊虹一旁的钥匙上——那柄钥匙是在易水寒的冰雪化尽后，他从石室的地板上捡到的。
他插入石室的匙孔中试过，正好匹配。
因昔日荆轲之事，他对今日高渐离的发难并不意外。但看到钥匙时，盖聂方知自己这回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身后有一阵窸窣响动，盖聂眉目一凛，收起钥匙，悄声握住了渊虹。
角落里，他日前才挪过去的书案摇晃了几下。
盖聂起身上前，只听底下传出了说话声：“怪女人，你说这暗道通去大叔房间，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这上面明明还有好重一层木板！”
——天明？
“莫非是我记错了？”
“蓉姐姐，你再想想是不是这里？”
“怕是你小子力气太小？你让开，换我……！”
话音在盖聂挪开书案时戛然而止。
盖聂看着向下打开的通道里齐齐露出的四双眼睛，不由笑出了声：“天明，月儿，少羽！端木姑娘，你们怎么来了？”
三个孩子借着他搭手爬出了通道，端木蓉落在最后关合暗道门：“来看看你怎么样，天明放心不下，便将这三个孩子一起带来了。再则同你解释今日的事。”
“或许，在下已经知道了。”
“嗯？”
几人落座，盖聂展开左手。
端木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望见躺在手心的黄铜钥匙：“此间石室的钥匙！”
“正是。若在下所猜不错的话，可是黑麒麟已潜入墨家，打伤班大师，故而高先生先将盖某隔离，意在阻止黑麒麟借在下之名再生祸乱？”
“分毫不差。”端木蓉日间便觉小高不会冲动至此，见高渐离未让盖聂搬离此间带有暗道的石室，便已猜出其用意。方才商论时也得了验证，不想他连钥匙都备了：“既如此，我便直接同你讲墨家接下来的打算。”
“端木姑娘请讲。”
“如今秦军和流沙以为我们生出分歧，又有了机关城地图，想必会尽快动手。盗跖已往城外求援，而我们将于乱中诱出黑麒麟，与隐蝠一同做与流沙谈判的筹码，尽力拖至巨子回到机关城。彼时卫庄若要出手，还望你出手钳制。”
盖聂点头应允，又看向天明等人：“那这三个孩子……”
“他们将会同项氏族人一起安置。此间暗道直通中央大厅，这是五粒解毒丹，若有状况取一粒及时服下，有一个时辰的效用。”
说完正事，端木蓉方才叫盖聂伸手，静心替他把脉。
脉象较初入机关城已沉稳有力得多，日间的寒气亦无太大影响，余下的伤势，想必日后仅凭调息亦可恢复如初。
端木蓉满意地收回手，生出了一丝医者独有的成就感。
盖聂看见她眉目间流露的雀跃，不觉一愣，不知自己眼底也有笑意闪过去了。
墨家的计划基本进行得很顺利。
端木蓉才将三个孩子送回房里，晚间中央水池便出现了被污染的迹象。
子夜时分，城外杀声四起。
有了图纸，秦军在破解机关城前几道关卡时如鱼得水，大势之下，机关城内众多墨家子弟似乎已乱成一片。
就在这般混乱中，本该去厅中商议的墨家众统领却突然出现在禁地入口，拦住了孤身一人刚放飞谍翅鸟的黑麒麟。
而此时正行到第三道关卡中途的公输仇，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图纸的差误。向前是机关，背后是命令，墨家机关术，第一次展露出了它的完整威力，与公输家同台对垒。
源源不断的秦军与背水一战的墨家弟子，不约而同坚定了死战的决心。
呼声交错，唉声遍地。箭矢乱舞，齿轮转动，被火光映照的血色无声淌进机关裂隙，冷到极致反而呈现出另一种妖冶瑰丽。
唯有明月一如既往洒落清辉，兀自向西而去。
同一个夜晚，依旧有许多人在等夜尽天明。流沙等鸩羽千夜发作；墨家等待盗跖传回消息；盖聂看着手中钥匙和解毒丹，今夜无风，廊外寂静，他在等欲来的山雨。
有人在山雨之前敲响了房门——是端木蓉。
盖聂有些诧异：“端木姑娘，你来做什么？”
端木蓉隔门出声：“周围人等皆已转移，我来这里，是希望你帮一个忙。”
“端木姑娘请讲——”
“机关城中的水已被鸩羽千夜污染，需有人屏息潜入中央水池打开闸门更换水源。只是大铁锤受伤，盗跖不在，小高守着隐蝠与黑麒麟，雪女忙于安置众人，墨家无人可用，无奈只能请你相助。”
盖聂心底有怪异一闪而过，但事出紧急，便先用钥匙开了门，一路随她往中央水池去。
想来项氏一族和墨家弟子都已被安置在中央大厅，一路上未遇到半个人影。端木蓉继续交代：“盖先生，到时候你潜入水底，记得打开红色的开关，我在岸上替你把关。”
少时转过弯，中央水池的栅栏已出现在两人面前。但与往日不同，池中早已升腾起一片浅色紫雾，越往近处走，下侧的紫色越浓。待走到池边，只见池水已变成紫色，微波涟涟。
身旁的人越走越慢，显然未猜到此间变故。直到底下传来熟悉的一声“盖聂”，身旁的端木蓉便转身飞逃去。
盖聂早有防备，身形似电，亮出渊虹剑锋直逼对方脖颈，将人定在了原处。
前方的紫雾中跳出了另一个端木蓉：“黑麒麟，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黑麒麟已知自己的称呼暴露了身份，也不换回原身，仍顶着端木蓉的脸和声音，迎着剑锋开口：“想不到墨家竟能发觉鸩羽千夜。不过，端木姑娘和盖先生不妨猜猜，卫庄大人现在到哪儿了？”
端木蓉见他不愿配合，亦不强求：“盖聂，打晕吧？”
盖聂点头，转剑锋为柄，手起剑落，盗版“端木蓉”的身体瘫倒下去。
“你先将这粒解毒丹吃下，”端木蓉递药给盖聂，面色已凝重许多：“黑麒麟出逃后不知传递了多少消息，恐怕前方已发生不少变故。盖聂，那三个孩子在哪儿？”
盖聂诧异于端木蓉虽未发现三个孩子，却知道他们藏在附近，便看向另一条通道的柱子后：“你们三个出来吧。”
随着话音落，天明、月儿和少羽三人依次走到俩人面前站定，面上颇有些被抓包的尴尬。
月儿先低头道歉：“对不起，蓉姐姐，是我有些担心你一个人……便叫天明和少羽陪我来了。”
却被天明挡在身后：“不关月儿的事，是我的主意。”
端木蓉神色出奇的平静，唯有盖聂看出其中藏着一点绝望后的搏生之意：“我没有生气。你们既然跟着我出来了，现在先不用回去，我带你们去一处。盖聂，走吧？”
盖聂与她并肩往前，顺道了解方才的事：“鸩羽千夜……”
“我已经更换城中水源。不过已经弥散的毒雾虽不会危及生命，对人体仍有影响，所以小高和雪女他们都去组织众人远离中央水池了。”
盖聂先前见端木蓉未戴头巾湿发披散便有些诧异，只是未找到时机问，此时方有了答案。暗暗扫过一遍见她除了面颊些微苍白并无异常，略宽下心，“小高没有看守隐蝠与黑麒麟？”
“巨子不在，城中事务均需小高主持，便只将他二人用机关控住，由大铁锤看守，想必因此才叫黑麒麟得了机会逃出，又得知了你与墨家暂无不合的消息，想故技重施。”
两人讲讲停停，直到停在一座暗道之前。
三个孩子皆讶异吸气。盖聂若有所思，开口询问：“端木姑娘，这里是？”
“墨家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