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明一一浏览契约的条款，没有漏洞，十分公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过分公平。

    “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这是什么奇怪的誓约吗？燧明本着绝不再次上当受骗的原则问道，“食岩之罚是什么？”

    “食岩之罚没有固定的内容，这取决于当事人自己——他们内心中最痛苦最无法忍受的事物。”闻溪解释道，这是她开出契约卷轴时直接出现在她脑子里的内容，很贴心，不是吗？

    听罢，燧明不再犹豫，在卷轴上烙下了自己的印记。

    金色流光围绕两人旋转一周，最终分化成两个类似云雷纹的特殊印记隐没在她们身上。

    那一瞬间，燧明感受到了一抹视线，随后束缚在它身上出现，身为纯粹能量体的它对此极为敏感，束缚的力量来自更高维度的注视，它冥冥中得知，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明——是和星神完全不同的体系。

    “你感受到了吗？”燧明“看”向了闻溪，她的情绪十分稳定，没有任何不适。

    “什么？”闻溪疑惑回视。

    “没什么。”

    燧明感觉有趣极了，这种能够引动神明的力量竟然出现在了一个稚童手中，而且若它没猜错，这份契约的见证者正是那位神明，契约签订时双方都应感受到的压迫感竟然只有它有，毫无疑问，神明偏爱于她。

    令使？不，她的力量甚至比不上外面那个侍女，这不符合一位神明的偏爱。看看仙舟吧，被神明偏爱的存在是什么样的——命途力量对他们全部开放，予取予求。燧明摸不着头绪，但这对她们的交易来说无关紧要。

    这很正常，燧明缺失了关键性的信息，它不知道闻溪对祂的目光很熟悉，比这还具有压迫感的目光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虽然她的记忆被封印，但影响依旧还在——这种程度自然引不起她的心绪波动。

    “契约已经建立，那我们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是同伴了，你有名字吗？”对同伴来说，即使是刚认识只得到她浅层信任的同伴，总不能一直喊喂吧，闻溪觉得这不行。

    “燧明，我的名字。”仙舟同音字很多，燧明专门分出一撮火焰拼出这两个字。

    “好的，那我叫你小明可以吗？我的名字现在是秦希，希望的希，你可以喊我小希。”小希和小溪的发音一致，她也不会反应不过来，闻溪狡黠地弯了弯眼。

    “当然可以，小希。”燧明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从未有生命这么亲切地喊过它的名字——其他岁阳都喊它“王”，仙舟人喊它“燧皇”就算是较为熟悉的怀炎也没有这么喊过它，它翻找着曾经附身时得来的记忆，渴望从里面找到解决这种奇怪感觉的方法。

    [交换名字，是友谊的开始。]

    “交换名字，是友谊的开始，很高兴认识你，我的朋友。”闻溪的声音与燧明记忆中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或许是被关了太久，亦或许是当初吸收到的记忆影响了它，它此刻竟然真的有种与这个女孩建立了某种隐秘、温暖的联系的感觉。

    “你可以附到这上面，它应该会对你有些用处——最起码比那个香囊要有用。”

    闻溪拿出一块由石珀打磨成的龙纹玉佩，笑容像是燧明拟态出的火焰一样耀眼，但与它的拟态不同，她的笑容有着仿佛可以灼伤岁阳的温度。

    开出石珀时脑子里出现的知识告诉她这东西可以稳固鬼魂的魂魄，已知鬼魂是纯能量体，岁阳也是纯能量体，二者说不定就有什么共通性呢？闻溪对此很好奇。

    燧明并不觉得那块只是图案特殊些的石头对它有什么用——直到它附在上面。

    这块石头保存着足足上千年的记忆，燧明看到了它在地壳的运动中成形，在黑暗中等待了漫长的时间，才被体格壮硕的矿工开采，之后它被满脸皱纹的工匠带走，拿着刻刀精心雕琢，燧明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绪——沉静、虔诚、专注。

    燧明看到石头被有着和年老工匠相似眼睛，但年轻许多的男人供奉于香炉前的高台，最终被一双稚嫩的，属于孩童的手拿走。

    手的主人似乎很是喜爱它，即使后来有了更多的选择，但她腰间最常戴着的还是它。

    随着玉珑的跳动，燧明看到了手的主人——那张脸和它对面坐着的秦希有八分像。

    ……

    这份记忆实在是太长，若是燧明的本体「燧皇」过来，说不定能在短时间内消化，但在这儿的仅仅是「燧皇」不知为何从封印中逃出来的一缕意识，微弱、且并无对仙舟的恶意。

    燧明沉在石珀深处，小希说的没错，这块石头确实对它有着用处——只是消化了一部分，不到十分之一的量，它的躯体就凝实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颤颤巍巍随仿佛一阵风过来都会熄灭的虚样。

    *

    见燧明进入玉珑，闻溪把它揣进怀里，关闭屏蔽仪，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下曲裾，她好怀念在罗浮时穿的小裙子啊，版型宽松舒适，行动方便。自从被拐到这边，她的服装全被换成了紧窄的直裾和曲裾，出门后一举一动还要严格地遵守狗屁的世家礼仪，走路都只能走小碎步，又是想轰炸秦安那个老毕登的一天，闻溪一想到还要压抑自己不知道多久就忍不住暴躁。

    “云芝姐姐，我好啦。”闻溪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也就是云芝和她签订的有契约，在云芝面前，她还能稍微放松一些。

    “我们回去吧，茯兔姐姐说不定已经等得无聊了。”

    *

    “茯兔姐姐，我们回来啦。”闻溪抬起胳膊，幅度很轻地朝茯兔挥了挥手。

    “小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茯兔拍了拍胸脯，一副后怕的样子，“你们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刚才好多工造司的人拿着仪器在这边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茯兔四处环视了一圈，才凑到闻溪和云芝身边小声说道，“正巧我有个表姐在这里工作，她说是有岁阳逃出来了。”

    “岁阳？那是什么？”云芝不是朱明本地人，学宫还读的是医药专业，压根没听过这个名词，她不解地看向茯兔。

    “就是一种能量体，很危险，它们可以「吃掉」附身的人，取代他们的身份，享用他们的七情六欲……”

    闻溪默默听着茯兔解释，心中庆幸不已，多亏自己让燧明附到了石珀上，那玩意儿可以隔绝力量波动，即使用仪器检测也就是一块儿花纹特殊的普通石头。

    “那不就是鬼怪？！”云芝抖了抖身体，“还是甲等以上限制级恐怖片里的那种！”

    “那它们现在被抓回去了吗？”云芝疑神疑鬼地打量着整座宫殿里的人，或许是心理因素，她现在总觉得这个宫殿现在冷的过分，原先华美繁复的兽纹如今也变得狰狞阴森。

    “没呢，一会儿我们出去的时候还要做个检查，防止被它寄生。”茯兔的声音幽幽响起，她看着已经开始发抖的云芝，坏心思一下子就起来了。

    趁着云芝视线还在小姐那，茯兔悄咪咪出现在了她身后，轻轻地拍了她一下。

    “——啊！”云芝猛地一抖，浑身肌肉紧绷，待看到身后的是茯兔才放松下来。

    “小…小姐，我们还是走……走吧。”云芝连血肉模糊的断肢都不怕，但她唯独恐惧看不见摸不着的鬼怪。

    “好啊，正巧我也看的差不多了。”闻溪看着云芝，若有所思，这倒又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点。

    *

    “哇，原来朱明是这个样子！”她一直以为朱明是个遍地高温，处处着火的大锻炉来着，浅紫发女子透过隔着舷窗惊叹地看着这个大锻炉——事实上它和锻炉毫无关系——在她这个视角，整座仙舟犹如一株精雕细镂的黄金泽芝，巨大伸展的发光箔叶围绕作为主干的锥形天城渐次展开，沐浴在一颗淡蓝恒星的光芒下，一派宁定祥和。［注1］

    她身旁坐着一位白发女子，赫然就是镜流，镜流没有说话，狐人少女显然也已经习惯了镜流的沉默，自顾自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描述自己的感受——她知道镜流在听。

    待和镜流一起踏入名为「光明天」的星槎港口，狐人少女眼中的惊叹简直要溢出来了。

    与她曾害怕的灼热不同，踏进这里时凉爽得像是浸入一潭池水。光线被滤了一遍，流淌成舒适的蜜色。

    巨大的星槎渡航平台似是以一整块大到没边的月长石雕凿而成。构成这座建筑的桁梁骨架全都天衣无缝地嵌在这座港口中——仿佛是从矿石肌理中自然生长出来的金属经络。［注2］

    “白珩，走了。”镜流走出几步，发觉紫发狐人被落在了后面，回头呼唤道。

    “突然有些后悔现在才来朱明了。”白珩几步追了上来，语气中带着遗憾，“太奶奶竟然说的也没错，「平生不见朱明火，飞遍星海也枉然」。”

    “现在也不晚。”这还是小溪教给她的道理，无论什么事，只要现在开始做了，就不晚。

    “确实。”白珩笑着点头，随后想到她们来的目的，眉头微蹙，“只有‘朱明’和‘秦’两个关键词，范围还是很大啊，要想些办法缩小搜寻范围了。”

    “还好我在这边也有几个朋友，可以先朝她们打听一下，这可比我们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找效率高多了。”白珩拊掌，眉头舒展，掏出玉兆就开始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