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迟北刚从电梯里出来就看到程夜希愣在自己家门口，脚边的透明花瓶里插着一把竹子，她的手就放在离门铃不到一厘米处。
“程夜希。”
程夜希吓了一跳，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包了一样。
“迟北？你怎么这么晚……”话刚要问出，迟北稍微走近了一点，程夜希闻到一股味道，话风突变。“你抽烟了？”
迟北没有否认，他走到门前，两人离的很近。程夜希这下闻清了，不止烟味，还有一身酒气，当中还夹杂着一股劣质香水味。
程夜希蹙眉，迟北是很讨厌这种味道的，何况迟北上一天学身上怎么会有这些味道？
“等我一下。”
说完他便大步走进屋。
……
十分钟后。
迟北换了身衣服，少年身姿挺拔，简单的黑短袖灰色长裤穿在他身上都是好看的。
他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手指翻动擦拭着头上的水滴。
程夜希没在屋里。门被虚掩上。迟北推开门，没有犹豫。
手指停顿，举着的手臂缓缓放下。目光定在对面紧闭的门上，不算炙热也不冷漠，只是很平淡的眼神。
空荡荡的门口，他低头看着脚边翠绿的竹子，玻璃花瓶，里面的水很清应该是刚刚换过的。
“迟北！”
她手里拿着个杯子朝迟北走过来最后站在了离迟北不到一米的地方。
“把这个喝了，蜂蜜水。”
迟北接了过来，动作有些缓慢。蜂蜜水是温热的，他发凉的手指握着有些烫。
白天有日光的照射阴冷潮湿的空气容易让人忽视，可一到夜间就变得有些难挨。温热的东西拿在手里让回南天的夜好过了不少。
程夜希往地上指了指，“竹子，送你了。”
迟北的目光在她和那把绿绿的东西之间徘徊。程夜希好没耐心，“要不要？”
迟北抱着手靠在门框上，就这么看着她，程夜希还在等他回答。
迟北偏开视线，弯腰抱起竹子，转身道：“进来。”
他们一起走到阳台，凉风吹的刚好，很舒服，也让人清醒。
程夜希这几天没去学校两人这几天都都没见，微信聊天还停留在程父入狱那天晚上。
程夜希：我要转学了，房子也要卖掉了。
程夜希看着十分冷静，她垂眼看着楼下昏黄的灯，轻声说：“怎么不回我？”
迟北很久没有回答她，久到程夜希想要开始下一个话题了，却听迟北说：“太突然了。”
程夜希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了迟北那双眼睛，他眼睛那么黑却像有光在里面。
“程夜希……”
没等迟北说完程夜希就立马打断了他说：“反正也会渐行渐远的。”
迟北眼睛睁大了些，眉头拧在一起，倏地又松开。
程夜希不肯放过他： “不是吗？”
迟北下颚绷的很紧，手上的青筋也显露出来，他薄唇微抿带着冷意， “是。”
程夜希是那么恶劣，她明知道那并不是他真正想说的，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
程夜希鼻尖发酸，她扭头不再看迟北。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转移了话题：“房子有人买了。听说买房子那位先生就是为了一个特别人，这人怕是个傻子。”
程夜希笑了，迟北也跟着她笑。
迎合着她，“可能真的是吧。”
程夜希扶着栏杆，手指摩挲了下， “他也是个好心人。希望他……”程夜希想了半天，她既不认识那个人也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买房子，最后她双手放在栏杆上，望着远方。
“得偿所愿。”
希望他得偿所愿。
再回头时她眼睛很红，却还是笑着的。迟北盯着栏杆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好对我的竹子。”
迟北侧过头看她，她看着很难过，迟北想她轻松一点，“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你又没养过，”她撅个下巴，和他辩驳，“难着呢。”
迟北“嗯”了一声，算是认同她。又问： “什么时候搬走？”
她模棱两可的答： “就，这几天吧。”
说完程夜希立刻转过身，“不早了，我回去了。”她走的很快，像是落荒而逃。
可能是因为快要分别，那些被她藏匿的记忆涌上心头，像是一场海啸，翻起千层波浪。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小学。
他们是同学，程夜希一开始对他没什么印象。后来对他的印象也不太好。
迟北总是打人，每次都是他先动手，次数太多家长就来怪小夏老师。小夏老师很温柔，长得也很漂亮，程夜希最喜欢她，结果后来她走了。大家说小夏老师就是因为迟北总打人有家长匿名举报所以被学校辞退了。
大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程夜希也信了。
没过多久家对面换了一家住户，正是迟北家。他们成了邻居。
程夜希不喜欢他。
班级里很多人围成一团嘀咕，“你们见过迟北的爸妈吗？”
“没有没有！”
“他没有爸爸妈妈吗？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怎么可能！我爸爸说只有孙悟空才会从石头里蹦出来！他肯定不是，一定是他爸爸妈妈不要他了！”
他们声音不小，程夜希听到了，就过去说：“我见过他爸爸。”是一个胡子很长的叔叔。
那些同学显然是没想到，顿了顿又问：“那你见过他妈妈吗？”
程夜希没说话，上课铃响了。
体育课，六一儿童节快到了，老师让大家练习跑步。
“看那边。”
“哈哈哈哈，他怎么不起来？”
小朋友们围成一团嬉笑，程夜希看过去是有人摔倒了。周围都是人，都在笑，没人去扶他一把。这明明是很正常的事。
程夜希扶他起来。
笑声好像停了。
其实没有。
她听到迟北问：“为什么？”
程夜希第一次和他离这么近，迟北其实很瘦，好像比她还瘦呢。她说：“因为你摔倒了。”
和是谁没关系，只是因为有人摔倒了。
“……有病。”
“……”
回家程夜希想起那个没礼貌的家伙，她问妈妈，“为什么我没见过迟北的妈妈？”
梁芸放下手上的工作，蹲在她面前，很认真的告诉她，“他的妈妈不在了。他爸爸不太喜欢他。”
程夜希反复推敲这一句话，最后有些不解又固执的说：“这不怪他。”
……
迟北又打架了，这次情况很严重，是在一节公开课上。学校很多领导都在场，事情闹得很大，其他孩子的家长都来了，唯独迟北没有家长来，几个大人都护着自己的小孩然后一起批判那个孤零零的孩子。
老师也很生气，这节公开课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结果在领导面前出了这样的事。
他们都好高，迟北好像冷了……
最后来的人是程夜希的妈妈，她把程夜希和迟北领去了医院。
虽然在路上迟北多次提议不用去医院，但梁芸还是坚持说，要去的。
他们在门口她遇见了一个人。
她挽着一个男人，肚子隆起，脚步很慢。
那是小夏老师。
大家都还小没遇见的事多的去了，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新奇，对一个老师的记忆很快就会被这些新奇的记忆覆盖。上一次提起小夏老师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程夜希看到迟北，那张脸上总是挂着伤，他会走到没人的地方坐很久，很久。
他会难过吧，会难过很久吧。
程夜希走了过去，她全身上下只有两颗糖了。
迟北看着她的手心，彩色的糖纸反光，很亮，他抬头，看到了程夜希的眼睛。
程夜希坐到他旁边，“你为什么打他？”
“烦。”
“哦。”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莫名其妙就说出了那句话，“这不怪你。”
迟北看着她，眼神很奇怪。半晌才憋出两个字，“有病。”
程夜希转过来看着他，眼睛眨了眨，认真纠正他，“是谢谢。”
糖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有点酸。
是橘子味儿的。
……
程夜希小时候人缘就好，长得好看穿的也好看像个娃娃似的，她还大方的给大家玩她电话手表里的游戏。
固定的团体突然塞进来一个人很难不被排斥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们讨厌的。原本是连程夜希都要被讨厌的，可大家都想玩游戏，而且程夜希会给大家分糖果。
重要的是他们发现迟北玩游戏好厉害。他一来就刷新了所有的积分。
小孩子玩心重，很快就接受了他，而且他们发现迟北什么奇怪的。
后来程夜希发现迟北其实挺有意思的。
“迟北，我拧不开。”程夜希手里拿着一个草莓罐头眼巴巴的看着迟北。
“麻烦精。”
他一副嫌弃的表情，但还是拿过了那瓶草莓罐头。也不是程夜希娇气，那盖子迟北拧起来都是费劲的，迟北手都红了才拧开。
“……不许笑。”
有一天一个男同学打不开罐头，程夜希挺起胸膛喊了一声，“我来！”
程夜希走过去，拿起罐头，两手交叉用力一夹，顿时“噗”，是漏气的声音。程夜希拍了拍手，毫不费力就打开了。
这一幕刚好被搬凳子回来的迟北看见。
“呦，挺厉害啊。”
那罐子，比迟北开的那个大一圈。
程夜希觉得迟北生气了。生气了要送礼物吧。于是她省吃俭用攒了一周的零花钱。
“迟北，送给你！”程夜希双手举着礼盒，她咧开嘴，眼睛弯弯的冲迟北笑。
迟北呆呆的楞在那，眼睛睁的很大。
“拿着呀～”
迟北缓慢的接过来，他板着脸问道：“为什么送我？”
“想送就送了呗！你快打开！”她说的轻巧又自然，好像迟北只是问她刚刚吃了什么一样。
她看一眼就知道迟北肯定又在心里说：有毛病。
迟北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小熊□□的胸针。这个黄色的卡通胸针真的和他……非常不符。不知道程夜希怎么选的。
程夜希眼睛亮亮的看着迟北，满脸写着期待两个字，“你喜欢吗？”
“不喜欢。”
程夜希没看出来他的局促， “那你还给我吧，我……”我再送你别的，送你会喜欢的。
话没出口就被迟北打断了，“程夜希你别耍无赖，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要回去。”
“你不喜欢还留着干什么？你才耍无赖！”程夜希气的扭头就走，她还以为怎么着也送了礼物迟北应该会哄哄她的，结果等她出了门迟北都没叫她一声！
好吧，看来迟北是真的不喜欢她送的礼物，那能怎么办？接着送呗。
程夜希临睡前这样想着。结果第二天早上她就看到迟北穿着那一身黑衣站在她家门前，迟北左胸的衣襟上戴着那枚小熊□□的胸针。
程夜希不知道那是迟北第一次收到礼物，所以他戴在了人身上最重要的位置。
一开始她确实觉得他可怜，后来也只是觉得好玩儿想逗逗他，可再后来……
“你是不是喜欢迟北啊？”
她很平常的说，“喜欢啊。”
朋友见她答得干脆坦荡，“不是那种只想做朋友的喜欢，是情侣间的那种。你喜欢他吧。”
程夜希小时候在老家总要被管教，她看着随和懂礼，其实心思很叛逆。看见他们这样笃定的说，程夜希就是想反驳，“不是啊。我不喜欢迟北。”
从那以后程夜希便有意冷落迟北。这些别人可能看不出什么，但在迟北看来很明显，程夜希对他的笑比以前淡了。
——
程家一家三口一如既往的回老家过年。室外零下二十八度的气温实在让人受不了。
雪地干净开阔，程夜希看见外面有小孩在堆雪人，她其实很想去，可她不能，程家的大小姐不允许做这种事。
今年老家回来的人异常多。
那些人吃个饭也不消停，心眼子一套又一套，好不容易吃完了又要听一般大的孩子较量，真是没意思。
称着人散开，她急忙溜到侧面的阳台。宁愿在外面冻着她也不想回去。
阳台有一点积雪，程夜希蹲下来想堆一个小雪人。刚下的雪太散了拢不起来，她就在雪上随便划了两下。
难得清净了会，手机又响了，当看到屏幕显示时程夜希眼睛一亮。
“迟北！”
“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程夜希也回了一句，“你今天干什了？看春晚了吗？”
“看了，”他淡淡道，“就我自己能干什么。”
“啊，”程夜希想到迟北一个人过年有点难受，“我也看了，和他们看没意思，等我回去，我们再看一次。”
“我才不看。”
程夜希开始磨他，“迟北，迟北，迟北……”
“你在跟楼上的鸟比谁声音大吗。”
楼上的大叔新养了一只会唱歌的鸟，可能对新环境不熟悉，鸟也思乡特别在晚上。一到晚上它就叫个不停。很难听，程夜希没好意思说。
“嘁，”程夜希忍不住和迟北吐槽道：“那你是没看到这群小孩，他们吵死了！今年来了好多亲戚！他们……”
程夜希愣住了，她站在阳台向边上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松树旁，他手里握着手机在和别人打电话。
笑容敛起，她立刻转身，手放在扶手上正要开门，突然看到程老爷子从外面走过去。一切动作戛然而止，犹如一盆冰水将她从头浇到脚底，鲜活的心跳都变得缓慢。
程夜希许久没有开口，迟北蹙眉，冷声说：“怎么了？嫌自己太吵把自己毒哑了？”
程夜希侧身躲在墙壁后面，她还是没出声，迟北将声音放轻些，听着有些温柔，“程夜希，那些亲戚怎么了？他们欺负你了？”
她怔怔的抬手看着自己手上的指甲印，雪花飘过还没落在她手心里就化了，“没有，没人欺负我。”
“你怎么了？”迟北明显听出她的不对劲。
程夜希有些慌乱，“我就是突然想起……刚才打牌输了。我不开心。”
迟北有些无奈，“你不是挺厉害吗，输了去赢回来就好了。”
“嗯。”
程夜希探出头看着楼下的少年，迟北站在雪中，他没戴帽子，头发上落满了雪。
像她想要的雪人。
程夜希轻声问道：“迟北，沈阳好冷啊，你来过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在这呢？
她没有问，只是说：“这里下雪了。”
他轻声迎合着她，“下的大吗？”
程夜希没出声。迟北意识到她现在是真的心情不太好。好吧，打牌输了确实是件……非常非常难过的事。
“等回来了我……陪你打牌，再叫上赵远他们。会赢的。”
“嗯。”
程夜希又不说话了，迟北也没话说，但两人都没有挂断电话，明明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却要通过电话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外面很冷，程夜希却觉得心跳很乱，有点燥。
就算她现在下去也做不了什么，还会给迟北惹上一身麻烦。哪怕是给他一把伞她好像都做不了。
程夜希想起那天迟北在她家里写作业，只有他们两个，迟北睡着了，程夜希凑过去看了很久，然后迟北睁开眼。
如果迟北没醒她会做什么？
如果她只拿迟北当朋友，她避什么嫌？她程夜希从来身正不怕影子斜，她躲什么？朋友会想让他眼里只有自己吗？朋友会想每时每刻都不分开吗？朋友……会想亲他吗？
答案早就摆在她面前了。
她喜欢上迟北了。
她不愿意去想的在此刻变得清晰明了，不算多浓烈，只是延绵不断，悠长的让她找不到源头。
那迟北呢？他为什么会来这？一个人没意思所以长途跋涉赶来巴巴的站在这看雪？还是，还是迟北也喜欢她？怎么可能，迟北早恨死她了吧。
想想这些天她做的事。在迟北叫她的时候假装听不到、故意拖沓不想和他一起上学最后害得两人一起迟到、还有那天，答应放学去看他打球却没去，后来她是怎么说得来着？
对不起啊，我忘了。
轻飘飘一句话也足够让人失望了。
“……对不起。”
月色与雪色之间，他站在一颗松树下空有一腔热血。奈何寒风刺骨，吹动大雪纷飞，一颗真心藏的彻彻底底。
他抬起头越过高墙向里看，院子里灯火通明，大红灯笼挂在门口，很喜庆，很热闹。“道什么谦？”
“那天，放你鸽子了，对不起。”
迟北动了一下，雪地上烙下深深的脚印，雪下的太大了，没一会脚印就不见了。
“你那时候已经说过了。”
“我……那次我不诚心。”程夜希紧紧抓着领口，怕自己控制不住，“这次是真心的。”
“知道了。”
程夜希把手机拿远深深喘了口气，她尽量不去看他， “迟北，开学就是高二下学期了，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没想过。”
程夜希有些急切，“那你想想啊，我们……我们去一个地方，怎么样？”
“不怎么样。分差那么多怎么去一个地方？而且，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会有很多新的朋友，我，也是。我们，就和小学分开的同学一样，渐行渐远。”
少年声音平和，慢慢引导她，“这很正常。”
一颗悬着的心逐渐平缓下来，如果迟北喜欢她，他怎么会放任这段时间她各种躲着他。
迟北说的对，这很正常。
这才正常。
可是，程夜希有点不甘心，她才刚明白自己的心意，“你真的这么想的？”
“是。”
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荒谬的想法。比如，迟北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还有迟北对她总是会纵容，只要她开口，迟北会答应的。
可是……迟北会开心吗？
他会有喜欢的人，到时候他就要走了吧。
零点的钟声响起，烟花四散。
他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新年礼物给你扔门口了。”
“你买什么了？”
“回来自己拆。挂了”
说完迟北挂断了电话，背向程夜希。
程夜希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那片雪里，消失在她的目光里。他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谁也没告诉。
十二点钟声已过，她不用再伪装了。
那天除夕夜，大雪纷飞。
没人看见阳台的雪化了一片。她耳朵冻的通红，眼睛里爬满血丝，鼻腔里只有满满的苦味。
原来……雪松的味道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