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额前的碎发被打湿,一缕缕错乱开,鼻尖下巴挂上水珠顺着脖颈流淌向下,胸前湿透的衣料紧紧贴合着他的身体,喻槐安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佝偻着背,凸起的脊梁骨尤其显眼。

    虽然把“喜欢”挂在唇齿间就会忸怩不安,但他知道,自己应该像忠贞的教徒站在她面前,看着那双眼睛,虔诚地请求她的原谅。

    “对不起,我不应该故意不理你。”

    在喻槐安伸手就能够到她的时候,内心又开始踌躇不定,脚步放慢,目光锁定在渐渐远去的背影。

    陆远舟被风高高吹起的校服闯入喻槐安的视野,喻槐安心觉不妙重新加快了步伐。

    可还是赶不上。

    赶不上陆远舟对江雀毫不避讳的心意。

    看江雀和陆远舟漫步在树下,看他们附耳低语,看他们嬉笑打闹。

    喻槐安好不容易吹鼓的心就像系在江雀手腕上的气球,突然被一只大手捏爆。上一秒还漂浮在她的头顶,此刻化成一滩无形状的乳胶,在地上拖沓着,但她并没有觉察到。

    他想冲上去质问她,埋怨她,责怪她。可这刺眼的光晃得他闭上双眼,迈不出下一步,什么也做不了。

    在上课铃敲响之前,喻槐安完成了一场极其悲壮看似天衣无缝的自我安慰。

    喻槐安想,他不需要江雀做出任何解释,她只要像往常一样同自己说说话就好。

    牵扯着喻槐安每一根神经的开关是江雀的声音,清楚她求助的对象不是自己,他所有的神经一瞬间胡乱交缠着。

    他解不开。

    解不开的结果是失控。冰冷的口吻是失控,蓦然离开是失控,企图用冷水绞杀欲要迸发的占有欲也是失控。

    解不开的题目没了喻槐安的指导,只好空白。江雀算了算日子,大哥今天休息,大不了晚上回去问他。

    透过玻璃窗的倒映看见旁边坐着的湿漉漉的人,又看见一个小时前自己留下的字迹,强力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关心。

    江雀依然愤愤不平。她不要当他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狗,哪怕是宠物狗也不行。

    午饭时间,陆远舟抛弃了好兄弟,端着餐盘径直走向孤零零的人,“给你个机会和我共进午餐。”

    “那你还是把这个机会给别人吧。”

    江雀没有抬头,光是听声音就知道对面的人是陆远舟。握在她手里的勺子一下一下重重地把碗里的饭压扁。

    看出她兴致不高,陆远舟勺子轻轻敲响碗的边缘,语气闲散:“哟,不开心啊。先说好,我可没惹你。”

    江雀重重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江雀梗着脖子把碗里的白米饭全部吃光,而盘里的菜基本没动过。

    “光盘行动。”陆远舟按下被她端起的餐盘,指了指墙上贴着的海报。

    “今天没心情,明天吧。”

    她今天实在是没有胃口,如果不是因为脑力工作产生的饥饿感必须填补,她连白米饭都咽不下。

    虽然已经决定好要把难题留到晚上回去请教江牧,但她心有不甘。江雀回到教室,一言不发,继续埋头苦干。

    正午的光单单照亮江雀一人,和旁边黯然无色的人仿佛存在于两个世界。

    感受不到饥饿的还有喻槐安,他保持端坐的姿势,可手里拿着的书始终没有翻到新的一页。

    他用余光瞥见笔杆在她的手指之间不停转动,这是她遇到难题时的习惯。他在等,等她开口,哪怕只是她的一个眼神。

    喻槐安发誓自己绝不再心口不一,而是像陆远舟那样坦率。时间不停流逝,可他等来的只有陆远舟的出现,于是他再度陷入惶恐。

    “要不要我教你?”

    江雀被身后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放下笔,转过身子愠怒地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陆远舟。

    “陆远舟,你不用午休的吗?”

    她以为陆远舟人缘不好所以在学校没有朋友,否则怎么会一直缠着自己,像块牛皮糖一样。

    他眺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黄色和绿色,枝头上偶有成双结对的鸟雀,扬起下巴微眯着眼,“我天生体力旺盛。”

    知道陆远舟没有午休的习惯,哪怕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也不会感觉到疲惫。

    江雀偷偷瞟了眼旁边正襟危坐,看不出情绪的喻槐安,难道这是属于学霸的标准配置?

    草稿纸上写了密密麻麻一堆的解题过程,但是全错。陆远舟看不下去,抢过江雀手里的笔,“你行不行,不行我教你。”

    她本来想拒绝,但喻槐安发出的一声冷哼让她改变了主意。

    “好啊!”她弯着嘴角把没有空余位置的草稿纸翻了一页。

    只有江雀自己知道,她还在和喻槐安较劲。

    像是给两人腾位置似的,喻槐安把手里的书反扣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离开教室。

    陆远舟拉过旁边突然空着的椅子坐下,然后洋洋洒洒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和符号,“喏,就这么简单。”

    极简的步骤得出最终的答案,看得江雀眉头紧皱。半晌后,她承认陆远舟的教法并不适合自己,“看不懂。”

    “怎么看不懂?”

    “哪里都看不懂!”

    陆远舟认为自己已经写得很清楚,她怎么还是不懂,小声骂道:“笨蛋。”

    江雀无力反驳。和他相比,自己确实是笨蛋。

    陆远舟见她闷声不吭,还在和那道题纠缠,好奇着问:“你的小弟怎么不教你?”他知道喻槐安是保送生,这种难度的题目对喻槐安来说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

    “不用他教。”她也不知道手里的笔在写什么。

    走廊上的喻槐安背对着教室站得笔直,搭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在江雀答应陆远舟的那一刻,喻槐安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被玫瑰的尖刺轻轻扎着。这种刺痛感不足以让他大声哀嚎或是小声呜咽,他只能选择离开。

    喻槐安以为自己经历过母亲的离世,遭受过同学的唾骂之后不会再轻易难过。可没有人不怕失去自己喜欢的,习惯的。况且是江雀带他走出沙漠,走向绿洲。

    泪腺分泌出的液体是他难过的语言。

    他仰起头,看阴沉沉的晴天。

    晚自习被数学老师占用。江雀心不在焉,她把窗户全部拉开,晚风只能暂时抚平她焦躁的心。

    昨天还说和她是好朋友,今天就冷暴力她。江雀越想越烦,越想越气。

    老师放下手里的卷子,扫了一下讲台下的学生,最为显眼的还是单手撑着下巴,扭头看窗外半天没动作的江雀。

    “来,江雀,最后一道填空题,你的答案是多少?”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江雀马上回过神,从座位上站起。只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老师是在问答案的江雀眨巴着眼,和讲台上的人大眼瞪着小眼。

    老师没有想为难她的意思,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说说,最后一道填空题的答案。”

    江雀赶紧低头去看卷子上的答案,但这题恰好是自己空着的那道题,忘记了陆远舟写在草稿纸上的答案。江雀摇了摇头,“老师,对不起,我不会。”

    不会?陆远舟不是教过她吗?

    喻槐安掀起眼皮,肩膀无意识地向她靠拢,看见她卷子上的空白,手捂着嘴,清了清嗓子,以她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负三分之一。”

    答案就在耳边,江雀固执地摇摇头。

    喻槐安无人知晓的世界里,刮了一场又一场的暴风雨,最后泛滥成灾。

    毋庸置疑,江雀站着听完了最后一节课。

    两人收着书包,心有灵犀似的互不打扰。

    喻槐安动作比她快,没有要等她的意思,先一步走出教室。

    旁边人没了动静,江雀突然不知道要带什么回家,于是把抽屉里所有的课本笔记试卷全部摆在桌面,毫无目的地翻开每一本。

    等到学校的保安来驱赶,江雀才背着书包慢吞吞走出教室。

    站在楼梯口等待的喻槐安迈着步子逼近,把她拦下。

    “你就这么讨厌我?”

    喻槐安强行压下心头的痛楚,口腔里的唾液是苦涩的味道。他的嘴角绷紧,嗓音低沉又干涩,说到“讨厌”两字的时候甚至有些颤抖。

    昏暗的灯光下,四目相对。

    江雀看清楚眼前放大的五官,发现他的眼眶微微泛红,拉着书包肩带的手无意识收紧,大声反驳道:“明明是你先不理我的!”

    喻槐安皱起的眉头松了力,向后退了半步,薄唇轻轻颤动,“对不起。”

    以为他是来找自己吵架的江雀听见他的道歉,窝在心头的怒火被扑灭一大半。

    她还是不愿服软,扬起下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道歉是应该的,因为是你先莫名其妙地不理我。”

    难道因为喻槐安先道歉就一定要原谅他吗?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无事发生吗?她的心里还留存着被人冷落的感觉。

    喻槐安垂了眼眸,“对不起,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今天早上迟到是为了和陆远舟在一起。”

    喻槐安还是说不出“我以为你喜欢陆远舟”这句话,他怕得到她肯定的回答。

    听见陆远舟的名字,江雀愣了神,扑闪的睫毛顿了顿,“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以为江雀是在维护陆远舟,喻槐安身体里的血液就此凝固,他蜷了蜷手指,想要去触碰她。

    江雀读不懂他眼里隐晦的爱,喻槐安也看不懂她的茫然。

    身后传来保安的催促声,江雀绕过他独自下了楼。

    是站在天台一跃而下,是在深海中溺毙。喻槐安宁愿她杀死自己,而不是一刀刀剜着他的心脏。

    喻槐安坐在书桌前,他看着母亲在日记本里留下的字迹,原封不动地抄了一遍又一遍:

    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爱,它扎根在我贫瘠的□□,肆意生长,滋养着我的生命。我深知这么做有违伦理道德。我甘愿接受一切惩罚,全因我咎由自取。

    他才明白,爱与痛是共生的。

    他是一定要痛的,也是一定要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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