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车辚辚,马萧萧,满地白骨堆积。好不容易能走出家门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匍匐在雪地里翻找着食物,或者是自家儿孙的尸骸。寒风吹得人骨头发僵,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卒们挥着长戟不断驱散路旁哭嚷乞食的百姓。行迹可以被驱逐,哭声却不能。无论行至邯郸城内的哪一处,皆可闻悲凉凄切的哭声,直上云霄。

    在哭声的掩盖之下,燕雀啁啾变得微不可闻。无人在意在某处空荡的断壁残垣中,数百羽飞禽袅袅然盘旋不去,好似百鸟朝凤。数千羽翼组成的漩涡中心,伫立着一素衣士人。

    寻岚抬起手臂,令一只不过掌心大小的百灵鸟落在指节上,轻声细语,向它絮说:“此番,便托付给你们了,多谢。”

    百灵鸟如通其语,一歪脑袋,小巧的鸟喙轻点了点纤细的指节,小鸡啄米般灵动。双翼单薄,一扑腾,振翅而去。其余数百只大小飞禽亦同时向四面八方散去,目之所见,倏忽便只余下空空的天野。

    而她则在邯郸城内孤身一人游荡、求索。细细打量着擦身而过的每一个人,乞人、布衣、兵卒,一无所获。在偌大的一座城内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不得不动用一点小小的神力,求助于那些视野最为辽阔的飞禽。

    执戈的骑兵,身后跟着一队步兵,拖行着一车车冻僵的死人。粗俗地骂着:“娘的,怎么被分来干这种晦气事。”“赶紧扔到乱葬岗了事。”诸如此类的话。寻岚的脚步一顿,忽而有种不祥之感。顿足侧目,凝视那堆腐臭的尸山。惨淡的碎雪下,是遮不住的一片死气。死者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衣服早被扒了个干净,光裸的尸骨冻僵发黑,不辩男女。难道,难道......义夫,那个孝顺的孩子,也会出现在某驾破木车上,衣不蔽体,被胡乱地扔进乱葬岗?

    她回过神时,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向那队士兵走去。领头的骑兵扬起长戈就要驱散,寻岚马上从怀里拿出一袋赵国刀币:“大哥行个方便,我来找自家亲戚。”

    骑兵掂了掂钱袋的重量,这才收敛了气焰:“亲戚?是我们行伍里的么?”

    寻岚摇头,目光放在了步兵拉着的死人车上。看得那骑兵皱紧眉头,直嫌晦气:“要找你自己找,我可不会上手的。”

    寻岚又从怀里掏出了第二包刀币,一人一枚,散给他身后的步兵们。

    “请兄弟们吃酒。”

    得了好处的兵卒喜笑颜开,也不觉自己干的差事晦气了,纷纷表示乐意帮忙让他们亲人团聚。领头的骑兵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少都是兄弟,碰上这样散财来的,更没有为难的必要。

    她睁着眼仔仔细细地看,透过那一具具四肢不全、面目狰狞的僵硬尸身,努力分辨其生前的样貌,生怕错过。只是可惜,一直翻到最后一具脏污□□的尸体,也没能找到那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鸟雀放出去已经七日了,到如今也没有半点消息。她越发觉得义夫是已经死了,死在哪个无名的角落里,找不到了。寻岚失望离开,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以为是自己的脚步太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头发花白的大娘匍匐在地,用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抱住了她的腿脚。

    “大人,行行好吧......”

    她偏头,低眉,看见大娘臂弯中已经死去的婴孩,原本淡漠的眼神还是染上了悲悯。孩子是饿死的,而这个老人,也快要饿死了。

    “大人,求您给几个钱,让我把孙儿埋了吧......”大娘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瘦弱的胳膊放开寻岚的腿,指向还未走远的死人车,费力地说:“不然...也只能把孩子送到那去了。”

    寻岚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白茫茫一片的苍天。这天底下,便是战死、冻死、饿死的万民。她的手,分明一挥社稷丰收,却不知为何,在此时此刻,有些颤抖。那只微微发颤的手从怀里拿出五枚刀币,一语不发地塞进老人枯瘦的手心里。足够安葬孩子,外加换几天的吃食。

    士子弹剑清唱着《大雅》,惊起一片寒鸦,从一条深巷唱到了另一条深巷里,悠悠不绝,如怨如慕,控诉天地的无情。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

    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败坏人间的上帝啊,你是下民祈望的主君。暴虐无道的上帝啊,可你的秉性多么邪僻。天生养了百姓,却为何播下残忍的敕令?万物之始总是美好,结局却从无善终。

    不见,不听,不语。世间之事皆无关。可为何,这《大雅》之歌,於我心有戚戚焉?

    “啾啾。”小百灵鸟停落在掌心,低头蹭了蹭山神的指节。唯一鲜活的生命,在五指间收拢双翼,总算让人能喘出一口气来。

    寻岚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问它:“辛苦你了,可有消息?”

    “啾啾。”

    小鸟依然啁啾叫着,落在神女的耳中,字字清晰。

    找到了。义夫,找到了!

    她立马调转方向,提裾奔向邯郸城的北方。小百灵鸟也扑棱着翅膀一路跟随,来到平原君的府邸之前,停在屋檐上,下窥全局。

    平原君赵胜,被后人誉为“战国四公子”之一,当今赵王的亲弟弟,继李兑之后为赵相。如今整个赵国境内除赵王本人外最具权势的人物,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邯郸已经危险若此,平原君府前也是风平浪静,一派庄重。

    “什么人?”平原君府外,两列甲士倒算客气,看她一身士子打扮,并未直接发难。

    寻岚不待多想,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枚被层层严实包裹着的印信,双手呈上、稳住声音,这才开口:“多有唐突,在下奉阳君门客,自奉阳跋涉而来,求见平原君。”

    府卫拆开外层的绢布,只瞥见一角沉甸甸的纯金印玺。翻面剖开,赫然四个大字:赵奉阳君。奉阳君李兑,乃赵国前任相邦。今退居封地奉阳多年,可那拥立之功却是板上钉钉的功勋,即便罢相,赵王也不能褫夺其爵位封地,余威仍震于赵国上下。

    这样贵重之物,造不得假。侍卫长立即抱拳行礼:“先生请进!”

    这一声落下,其后两名侍卫当即一左一右打开厚重的门扉。一名老者恭敬立于门廊之内,衣着远比邯郸城里的普通国人要好上许多。应当是平原君府上家老不错。《国语》有云:“吾子之家老也”。所谓“家老”,就是指公卿大夫家中最具德行的长者,他们虽是仆人,却深受主人的尊敬和重视,总揽主人家中一切家务、杂事。

    家老阔步上前,躬身一礼:“原是贵客下榻,公子正在院中,请随小老入内。”

    平原君居然活着回到赵国,进入邯郸了?

    寻岚愕然至极,若按她的计策行之,赵胜应该已经被秦军擒获了啊!?家老庆幸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多亏神佑,公子从楚国归来之时,遭遇秦将郑安平的伏击。那魏国门子不会用兵,公子才能平安归来啊。”

    这惑如此轻易的解开了,寻岚也只得在心中无语汗颜。想不到,这郑安平真就是个活的饭桶......连送上门来的机会,都抓不住。

    于是,寻岚跟随家老进入沉寂的平原君府。好半晌才平息下心绪,发觉门内仍是一片沉寂。“沉寂”,这个词在用在门客数千的公子赵胜的府邸内显得十分异常。可就是这样一种异常的沉寂,笼罩在平原君府邸的上空,沉重,又寂寥。

    长长的回廊里,左右站立着如许多的士人,皆一身素白重孝,神色肃穆而庄重,头垂目敛,麻衣如雪。平原君褪下了狐裘披风,只衣丧服。高大的赵国王孙,也在这宽阔的庭院正中低下了他的头颅。在他的目光之下,整齐排列着三千具死士的尸体。

    赵胜离国前,为保邯郸不破,招募三千敢死之士,死战秦军,竟是无一生还。今他归来,为这三千壮士,入殓。

    人前,赵胜面色沉凝,但她还是看见了他微微颤抖的双手。若是平时,他是一定会会见奉阳君门客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妻妾们低低的哭声自四面传来,回廊下、庭院中那白茫茫的一片跪伏之众,皆吟咏着同一首哀婉低回的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身边的家老脱下衣袍,光裸上身,匍匐在地,一同唱起这悲凉的《薤露》。士人击筑,乐师们吹奏着幽咽的箫管。寻岚亦低下眉眼,却是在那一地死士之中,寻找着樵公之孙。

    百灵鸟告诉她,义夫就在平原君的府内。可却偏偏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想——义夫战死了。此刻,正将带着为国战死的荣光被下葬。可是孩子啊,你明明才十六岁。一生太短,又为何要行这必死之事?你的阿爷、妻子,还在紫山麓下等你回家......

    生如朝露,日出则晞。归去何处,托体山阿。何悲也!

    亲朋无寻,涕泪满裳。薄酒一碗,永隔阴阳。何无谓也!

    “壮士!”平原君举起手中的酒爵,一声悲啸,以酒泼地:“壮士归来兮!吾自敛而奠之!”

    暮色四合,残阳寥落。赵胜终于抬起了眼睛,凝望邯郸的上空,满目怆然:“厚葬,吾必为国士归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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