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风观

    嘉文八年,新岁刚过。

    本朝定都江宁府,太上皇登基后将之改名为长安城。

    又是一年冬日,长安郊外,卧风山。

    昨夜大雪,银装素裹下,天地之间一片沉静,依稀只能听到道士扫雪的声音。

    此处正是卧风观,一座女观,这里地方偏僻,善信稀少,十几个女道全靠在后院道田种些草药为生,生活过得清苦。

    扫雪的是两个小道士,抱着比她们人都要高的扫把,兀自为少做一回早课高兴。

    雪地中一女子款款走来,小道士们急忙行礼:“绿萝姐姐。”

    女子穿着豆绿色长裙,腰间白色腰带绲了银边,束出细腰,在青色披风下若隐若现。

    她手里抱着个刚灌好的汤婆子,听到喊声便笑着点点头,从荷包里拿出两块糖分给她们。

    等她走远了,两个小道士一边扫雪一边小小雀跃:“绿萝姐姐人真好!”

    “要是她们能一直待在观里就好了!”

    她们寺庙一向过得穷苦,这个冬天又尤其冷,如果不是月前宣平侯府嫡长女因大雪不得下山被困在观里,还不知道她们这个冬天要怎么过呢,小道士当然愿意她们再留一留。

    另外一个小道士顿时有点生气:“不行不行,我阿娘说过,只有犯了错的女子才会被送去观里!”

    绿萝姐姐她们人这么好,她才不要她们一直留在山上呢!

    绿萝并不知晓两个小道士的谈话,她走到一处亭中,亭中有人,有一女子。

    这亭中四面穿风,脚下摆了火盆仍十分寒冷,但她脸上表情却十分淡定,眨也不眨地盯着火盆上的烤红薯,仿佛此间寒冷于她全无碍。

    绿萝:“……”

    她抬眼瞧天色明亮,日光澄澈,看着三清殿紧闭的大门,又看一眼红裳。

    “也不知道里面冷不冷,要不要把汤婆子给姑娘送去?”

    红裳轻轻摇头。

    “已上了火盆,姑娘也正在里面同百慈真人论道,没有她的命令,谁都不能进。”

    就在这时,红裳耳朵微微一动,眼睛总算从烤红薯上挪开,皱眉看着山路那个位置。

    “怎么了?”绿萝问。

    “听见了从山脚下传来的喧哗声。”红裳说。

    绿萝并不质疑红裳为什么能听到那么远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

    奇哉怪哉。

    一来这卧风寺偏僻的要命,二来这几日积雪未消,山上道路极难走,她们也正是因此被困了一个月,这种时候居然还会有善信上山?

    绿萝想了想,一把将汤婆子塞给红裳:“我去看看。”

    没过多久,山下喧闹声越来越大,绿萝再来时脚下仿佛踩了风火轮,声音都有点喘:“红裳姐姐,是,是侯府来人了。”

    “说是山下积雪已除,他们来接大小姐回府。”

    她的声音足够大,三清殿里的小姐一定听到了,可那殿门依旧紧闭着,没有半点要开的意思,绿萝红裳便继续留在亭中,天地便也沉寂了。

    果然到了巳时,小丫鬟接到了侯府来的人,并按照绿萝姐姐的吩咐带去卧风观后院休息。哪知为首那妇人不依不饶,定要见到大小姐再说,仗着身后跟了两个粗实婆子,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着,一行人便来到了三清殿前。

    那妇人穿着绿色袄裙,头上一根好大的梅花金簪子,见了亭中二女,她露出个笑来:“绿萝姑娘、红裳姑娘,赶紧收拾东西,带大小姐回去吧,夫人想见她。”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夫人居然还有想见我们小姐的这一天?

    绿萝心中暗自腹诽,面上眉眼不动,福了福细声说:“姑娘体谅金妈妈一路辛苦,这才留你们在后院休息,可是小丫鬟服侍的不好了,竟惹得金妈妈这般生气?”

    “我这就罚那个丫头去!”

    金妈妈顿时被噎住。

    绿萝派来照顾的可不是什么粗使丫头,那是前院小孙管家的女儿。哪怕她是夫人的人,她又敢说什么重话?

    金妈妈冷笑一声:“到底是老夫人赐下的人,主意真真是大,连夫人的话都不听了。我这里倒是有句话要劝你们。”

    “这府中到底还是夫人当家!”

    她指着身后两个妇人喝道:“你们两个,把那门推开,没见这恶仆辖制了大小姐么?”随后又啐了一句,小声嘟囔,“果真是大小姐,事就是多,离得近的隆兴寺不去,偏偏要来这鸟不拉屎的什么卧风观。连累我们也赶这么远过来!”

    她身后跟了两个略粗苯些的妇人,闻言立刻上前。

    绿萝闻言色变,只是一瞬,很快恢复原样,同红裳一起,拦在金妈妈面前,活脱脱两门神。

    一阵僵持不下,金妈妈恼了,指着大雄宝殿的门喝道:“给我撞开,夫人吩咐了,今日大小姐是一定要回侯府的!”

    红裳眼眸微动,从衣袖中缓缓伸出一双手,眼看就要动手——

    殿内传来一个清淡沉静的声音:“绿萝,可是出了什么事?”

    金妈妈遂又在心中啐了一嘴,心道外面动静这么大,你倒是沉得住气。她趁机用力推开大门,就见一女子坐在殿中。

    她穿着月白色襦裙,又披了一件白狐狸毛披风,对面坐了个头发花白的女冠。

    “……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①女子声音平静,“杨道长,今日便这样结束吧。”

    杨道长微笑点头,从侧门翩然离去。

    女子似乎这才听到外面的吵闹声,缓缓起身回头。

    天气阴沉,殿内点着烛火,明明应该是昏暗的,可这一瞬间,被她荣光所慑,整个殿内都亮了起来!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肌肤胜雪,长发如瀑。面容略有些苍白,依稀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娘胎里带的弱症。两个火盆在旁边烧的正旺,总算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一丝血色。

    她面容沉静,目光平和,些许弱气便糅合成一种莫名的贵气。

    正是因为这份贵气,哪怕冯洛语气平淡,金妈妈的气势还是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毕竟这位大小姐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明明从小陪老夫人在乡下庄子长大,五年前老夫人去世,回长安救了皇后得了圣眷,此后从一乡野女子养成如今这般气度。

    她不敢再直视对方面容,转而看向那条白狐狸披风,眼中贪色一闪而逝。

    这件披风是宫中之物,看着简单,上面还绣了一副玉兔拜月图,行走间银色细线若隐若现,恍如月中嫦娥。

    这巧夺天工的白狐狸披风可是连夫人都没有的,但过了今日么……

    她于是笑了,眯着眼睛不咸不淡道:“大小姐,回去罢。”

    冯洛略略看她一眼。

    金妈妈是侯夫人手中的管事妈妈,府中戏称其为二管家,同沉着稳定的大管家不一样,这位二管家一向不管不顾,只为母亲冲锋陷阵,一向是她手中利器。

    侯夫人今次派一位撕破脸皮的二管家来……

    府中必是出了什么事!

    她面容冷淡问道:“金妈妈,你今日特特在我面前喊打喊杀,出了什么事?”

    金妈妈心中一突,不敢认这个罪,忙道:“夫人只说让我请您回去。”

    说谎。

    她一定知道,冯洛看着金妈妈眉眼中难以掩盖的喜意断定。

    她心中便生出那么一丝好奇。

    但很快,这丝好奇又被她埋下去。

    这些年无数的教训告诉她,那个女人满心欢喜想要做的事,一定对她有害。

    她很快做出决定:“既然夫人想见我,那就回去吧,绿萝,派人扫尽山路的雪,雪扫尽了我们就下山。”

    “金妈妈,我们人手不够,权且借你带来的人一用,也是为了早点回去。”

    金妈妈气得脸通红。

    一句“我们走得你为何走不得?” 差一点脱口而出,最终理智还是被拉回,勉强咽下这口气,她在府中一向作威作福,哪儿受过这种窝囊气,立刻道:“难怪府中上下都说大小姐最娇惯……”

    红裳一把将人提起来,毫不客气地拎出去。

    金妈妈大骇,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小丫头居然会武!

    她手指轻轻拂过,自己居然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目眦欲裂,张口欲喊,却怎么都喊不出声,一口气憋在哪里,脸都红了,最终被红裳干脆利落地拖了出去。

    最后,殿门又被关上,金妈妈看着冯洛缓缓消失的背影,发狠心想,你等着,且看回府!

    xxx

    第二日,长安城,金平坊,梧桐巷,宣平侯府。

    厅堂。

    宣平侯是跟着太上皇起家的老人了。

    本朝设有十六支军队护卫国土,宣平侯领兵作战能力不行,一支主将都没混上,只好在改革了的五城兵马司(现名长安警察局)里领了个职位,现在正是长安警察局的副局长之一。

    今日休沐。

    宣平侯坐在厅堂内的黄花梨太师椅上。

    此间有客。

    客有四人。

    二人着青衫,容貌普通,是扔到人群里一眼就没的普通人。

    还有一人,他穿黑衣。

    ——是那种平平无奇毫无特色路边成衣店中的黑衣。宣平侯自觉自己如果穿这样的衣服会把自己本就只有五分的容貌拉低到三分。

    ……两分吧。

    但普通的黑衣穿在这个人身上却并不普通。

    堪称举世无双。

    哪怕对方用恶鬼面具遮住半张脸,也不禁让宣平侯在心中感慨:好风采!

    可惜是个江湖人,当今圣上不喜欢这些动辄喊打喊杀的武林人士,再好的风采也不顶用。

    然后,他的眼神落在最后一位客人身上。

    最后一位客人更特殊一点。

    她正被侯夫人抱在怀里。

    侯夫人正搂着她,时不时用手帕拭泪,从昨天到今天,她已不知道哭湿了多少罗帕。

    她兀自啜泣道:“扫尽满山雪,消耗多少人力物力,多亏她提的出来!府里到底是将她的性情养坏了,不是说连夜扫好了么,怎么还不回来,李妈妈,快去再催催。”

    李妈妈不敢违逆,略微示意,就有个小丫鬟走出厅堂。

    她紧紧搂着怀中少女,哭道:“我的儿,这些年你受苦了,你放心,日后有娘亲为你做主,绝不让你再受一丁半点的委屈。”

    少女泫然欲泣,喃喃道:“娘……亲?”

    宣平侯看着这一幕。

    他大器晚成,跟着太祖起家时已二十有七,起家后方娶了当时年方二八的侯夫人,对方小小年纪替他生下一儿一女,他一向疼她的跟个眼珠子一样,换做别日别事,宣平侯早已前去安慰。

    可是……

    他颇为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这件事决不能顺她的意。

    不然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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