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子

    秦柏君忌惮钟离景,似乎极其厌恶他。

    可他却找不到理由将这位受朝臣尊重的翰林院大学士贬黜出京。于是便来找叶姝婂,想用阴险的招式把他贬了。

    钟离景曾是她的夫君,秦柏君的后宫里,就她识得钟离景。

    叶姝婂没拒绝,用药迷了钟离景,再诬陷他秽亵嫔妃。一道圣旨下来,钟离景被贬去了积贫的黄州府。

    她永远都忘不了,他衣衫散乱坐在床沿,得知这是阴谋的眼神。

    全是恨意,压过情迷意乱,是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恨意。

    而今,此人却完好地站在她面前,昂首俯看着她,疏离冷漠。

    钟离景一步步朝她走来,叶姝婂牵起溪云,往后退了几步。

    “钟离景你要杀本宫吗?!”

    女子蛾眉紧蹙,一双杏眼红肿着,皮肤白皙如瓷,青丝散披在肩上,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仍谁见了都会怜悯。

    可眼前人却不为所动,一把抓住她纤细如柳的小臂,目光冷如寒霜,

    “秦柏君往哪逃?说出来,我就带夫人回府。”

    “回府?”

    叶姝婂仰面苦涩笑开,两眼滚下泪来。

    先是假死逃出钟离府,再是下药害他贬官。

    回去,受尽他的折磨报复吗?她才不要。

    “本宫只知道他往南逃了……”叶姝婂掩着嘴咳了几声,喉间灼痛,虽未呕血,但口里满是腥味。重重吁了口气,一息奄奄转头,“溪云去床边找条绢子来。”

    溪云走后,她往前走了一步,离她近了些,也离桌子近了些。泪眼含情迎上他泛冷的目光,放软声音问:“钟离景,你真的能不计前嫌放了我?”

    钟离景松开她的小臂,声沉意凛,“可曾后悔?”

    后悔……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后悔有用的话,她也想后悔,可偏偏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后悔二字。

    叶姝婂没有回钟离景的话,趁钟离景等着答案,她往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然将一旁桌子上茶杯摔碎,飞快拾起一块尖利的瓷片横在他脖子上。

    见钟离景没有反抗之意,她把瓷片往里靠了靠:“和我出去,不然我杀了你。”

    她躲在他身后,用瓷片逼着他迈出门槛往外头走。

    叶姝婂心里突突乱跳,意识开始有些昏沉了,两只似踩着棉花里,软而无力。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如今看来只能赌一次了。

    天边已是泛起鱼肚白,熹微光亮,落在眼上,许久未出阁门,她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

    长秋阁外,黑压压列了一排士兵。

    为首的人不算陌生,是明王秦之。

    无疑,钟离景是秦之的人。

    “别动她。”

    “闭嘴!”

    叶姝婂将尖端抵在钟离景脖上,一股温热顿时顺着瓷片流到手背。她提声喊道:“给我备一辆马车,不准拦……”

    话音犹未落,心口忽而像是被紧攥住,一阵头昏喘急,血气涌了上来,她痛苦地弯下枯瘦的身子,顷刻,满地猩红。

    她的双腿开始发冷、发软,目光渐渐涣散,周遭的人声都化为模糊的杂音,难以听清,瓷片从手中掉落,砸在地上,一声脆亮。随之的,是叶姝婂“噗通”倒地的声音。

    好像有人向她伸手,可她没能握住。

    温热血从嘴角渗出,顺着脸颊蜿蜒流淌,宛若洪流湢测,沿着青砖,立时浸开,染红了满地的银桂瓣。

    好疼,全身都在疼,好累,她使不上力气,喊不出声来,也没人愿意救她。

    只觉身上温度与知觉渐远,双目似被黑暗所笼罩。

    小时就听阿母说过,人死之前,一生所历会如走马灯般浮现。

    果然两眼鳏鳏间,她看到了旧忆,一幕又一幕映现在前。许多人许多事,皆已碎裂难及。

    原是错了。

    从艮林园与秦柏君相识起便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再难回头。

    天地苍茫,万物失色。

    冥冥之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小字——“婂婂”。

    她阖上眼眸,咽下最后一口气。

    长夜寿尽,太阳升起了,第一抹朝光晕在琉璃瓦上。

    ……

    春日,沁芳园里,晴澜阳暖,归燕停枝。

    粉樱傍池开了满树烂漫,熏风梳动枝丫,携着花香流转在空气中。

    花阴下,小团子穿着浅粉的薄春衫,弯腰拾起一朵才被风吹落的樱花。柔软的樱花卧在胖乎乎的小手中。小团子看着樱花,面露喜色,笑了开来。

    “棠儿,你说大嫂嫂会喜欢这朵花吗?”

    钟离绾小脸皱起,她给嫂嫂送过许多花。春时桃,夏时荷,秋时桂,冬时梅……

    阿母说,女子都爱花。可她每此捧着花朵给嫂嫂时,总是淡笑地接过,礼貌道谢。虽是挂有笑意,但她却感受不到嫂嫂有喜悦之情。

    棠儿在旁笑道:“樱花粉嫩,见者动心,四姑娘是想把这朵樱花送给少奶奶吗?”

    钟离绾点点头,用手护着樱花,同棠儿离开了沁芳园。

    *

    好生漫长的一场噩梦,梦里灰暗无光,只有大片醒目鲜血,梦里很孤独,只有彻骨疼痛相伴。

    喉中似有骨鲠刺穿,她说不出话来,也喘不过气。

    “咳咳——”

    叶姝婂吃力撑开黏重的眼皮,她发现自己躺在榻上,目光所见是竹月锦帷,绣有花卉草虫,两头及正中悬着双喜荷花,帐子前幅悬着荷塘鸳鸯刺绣帐飘,铜炉燃着安神熏香弥漫,浸溺满屋。一应的陈设是那么熟悉——这是钟离府的婚房里……

    撑着床沿,叶姝婂茫然起身,纤指摸着着千工床边的关雎鸟雕刻,心中疑惑:难道没死,被钟离景带回钟离府中了?

    可身子却很是爽朗,没有之前那种不论是坐着亦或是躺着都咯的全身疼的感觉。

    难不成睡了一觉,顽疾全好了?

    她掀开暖被起身,试探性唤了一句:“溪云?溪云,替我梳妆。”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推门而入。溪云是笑着的,少女的笑容明朗,显然不似有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

    叶姝婂坐至镜台前,静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还有些发懵。

    溪云给她梳了简易的发髻,插上一对嵌珠黄杏发钗。更衣上好妆后,镜中少女唇红齿白,杏脸桃腮,眉黛青颦,多一分媚过艳,可多一分清雅又过于婉柔素雅。

    这样的容貌恰好,柔婉又不失韵致。

    叶姝婂抬手抚上脸庞,手指微颤。

    左看看右看看,这哪里是她的模样。

    她的脸,在入宫后早已是倦容满面了。一双眼睛,在听到秦柏君嫌弃她不干净,曾嫁过他人时,早已满是失望。

    而此刻眸底还存有清澈,面容娇俏,两颊的肉都多了点,她都快不认识镜中人了。

    叶姝婂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

    会疼!不是梦幻泡影。

    她回到了过去。

    两行热泪滑落,混着胭脂水粉,一滴又一滴,砸在衣裳上。

    *

    叶姝婂坐在镜子前又哭又笑的模样着实把溪云吓了一跳。她着急忙慌拿起帕子给叶姝婂拭泪,还以为自家夫人是将才午睡时遇上了梦魇,嘴里才会嘀嘀咕咕、哭哭笑笑的。

    叶姝婂接过帕子压了压眼角,问过溪云年份后,她确信,自己是重生了。

    不早不晚,十九岁,她嫁入钟离府的第一年。有些事还没有发生,有些事已经改变不了。

    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叶姝婂轻笑出声。

    “嫂嫂,嫂嫂你在屋里头么?是绾绾,绾绾想找嫂嫂玩。”

    稚嫩的童音在门外响起。

    叶姝婂脑中还有些混沌,只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叫她,给溪云使了个眼神,溪云才把门打开,门外人便迫不及待地朝她走来。

    眼前的七岁女童梳了两个花苞似的发髻,模样玉雪可爱,粉唇圆眼,脸上肉乎乎的,十分惹喜。

    钟离绾是钟离裴妾室柳姨娘所生,钟离景的四妹妹。

    钟离裴正室早逝,至死未续弦,四个孩子三个出于府中姨娘。

    照年龄来算,最大的便是长子钟离景,再是钟离裴先前正室所生的嫡子钟离远,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又胖又圆呆头呆脑的。三哥儿钟离鸿还在念书,是个文静的小公子,不过十岁就颇有文人风范。最末的幺女就是钟离绾了。

    钟离裴死后,其余的妾室不论有子与否都拿着放妻书离开了。柳姨娘没走,也没要那封放妻书,而是选择留在了府中

    上一世,还在府里时,钟离绾貌似很喜欢来找她玩耍,也爱给她送许多小玩意。鹅形哨、空竹、太平鼓、布老虎……虽都是些不起眼的玩具,叶姝婂幼时没怎么见过的这些东西,当时的她觉得很是新奇,就将这些玩具放在木盒里了,时不时也会拿出来瞧瞧。

    叶姝婂其实并不讨厌小女娃娃,每次见到她笑盈盈的给自己送东西,再坏的心情总能好些。

    从前在府里,她与这个小姑子最为亲近。

    想到这,她伸出手去环住钟离绾,手中力道也慢慢加紧。被抱着的钟离绾不明所以,只知道嫂嫂抱了她,咯咯笑了起来。

    钟离绾很喜欢这个大嫂嫂,温婉美丽。

    “嫂嫂,绾绾给你带了朵樱花。”

    “嗯?”

    叶姝婂松开钟离绾,眸中覆了一片氤氲。钟离绾慌了神,低头去看手心的樱花,小声问道:“嫂嫂是不喜欢樱花么?园子有还有好多好多别的花……”

    “没有没有,嫂嫂很喜欢。”

    叶姝婂捏捏她的脸,又摸摸她的头发,心里庆幸,幸好现在钟离府还没有给钟离绾订下婚约。

    钟离绾咧开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那绾绾替嫂嫂簪上,绾绾带嫂嫂去园里玩。”

    *

    沁芳园是两人常来的玩耍处。

    园子宽豁,园内里佳木葱茏。沿着清溪行到尽头,有一小湖,远处的山坳间有几座亭子,飞檐流角,雕甍绣槛。从前在府里无所事事时,叶姝婂常会来亭子中坐坐,不过最常去的还是一旁花园,里头有秋千,矗于百花闪灼中。

    叶府也有秋千,可惜她幼年时只能眼巴巴地看别人玩,有时倒霉还会被使唤着去推秋千。

    叶姝婂的父亲是开京府的少尹,官位不大,妾室倒不少,府里孩子多,可秋千只有一个。

    她很羡慕,从小就能荡秋千的孩子。

    才来钟离府时,她就很爱跑到园里,坐在秋千上,有时呆呆坐着,半日光景就过了。

    钟离绾似乎知晓她很是喜欢秋千,每每来园里,都让她坐在秋千上,自己跑去采花。

    这次也不例外。

    钟离绾跑去池边喂鱼,溪云也去玩了,叶姝婂独自坐在秋千上。抓着绳索,伸足点地,秋千缓缓荡了起来。

    从前,每年寒冬过后,她都会期待着暖春到来,期待着第一抹春光、第一阵春风。见春来时,她爱跑到外边迎接春意,哪怕是卧床难起的那段日子里,也不忘逢春时,要向春风祈祷,生怕错过。即便总是事与愿违……

    但今天的春风和阳光,好像和往日有些不一样。

    叶姝婂又往秋千右边靠了靠,脸贴在右小臂上。

    那儿的阳光盛,洒落在身子上,把身子照暖了,慢慢的,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不再像刚才在屋里头对镜傻乐,总觉得一切如梦似幻。

    好久没觉着这般宁静过了。

    和秦柏君在一起时,不论是在艮林园,还是王府、东宫,亦或是大赵宫中,她总是要提着心,做好每件事。佳事也好,坏事也罢,她都希望做好,因为她不愿见到秦柏君失望的眼神。

    那时,她还天真的认为,他们只要熬过去了就有美满将来,就能白头到老。

    现在想想,真挺可笑的。

    其实秦柏君一直都没想过要娶她,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吧。不然也不会无动于衷看着她给嫁与他人。

    被弃之如敝履,才是她真正的结局。

    累了一世,到头来替他人做嫁妆,名声狼藉碎如细尘,一身顽病香消玉殒,死时也只有婢女溪云陪在她身边。

    好乏,好累。

    既是死过一回又重生了,就要珍惜难能可贵的今生,安安稳稳过好每一日,绝不要重蹈覆辙。

    *

    满园盎然春意,樱花盛如粉云。

    秋千荡起的幅度也随着叶姝婂一次又一次的点地大了起来。

    她外披着件绣有剑兰的浅青褙子,抹胸是淡淡的粉紫色,不会过艳,与青色协调。腰间系着白色为底的百迭裙,上有水仙纱印花,裙袂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荡开,飘逸轻柔。云鬓间。是钟离绾替她簪的娇嫩樱花。

    柔光洒落在身,她浅浅笑着,嘴里哼着小曲儿,坐在秋千上,享受姗姗来迟的春暖。

    秋千旁是一颗梨花树,此时也开了满树的花,不过颜色素净,不比池边的樱花夺目。

    叶姝婂在树下荡秋千,犹如梨花,纯白、无暇。

    如此画面,让人难移目。

    远处回廊,红袍衣袂轻掠栏杆,那人稍停片晌,扯了扯宽袍,握住覆上手腕袖口后,才继续往前走。

    许是一袭红衣太过亮眼,与周围景致格格不入,叶姝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回廊里的那一抹红吸引过去。

    待她定晴一望,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钟离景?!

    回廊下的人似乎是感受到有人在看着他,停住脚步,微微侧首,叶姝婂还在愣神之际,两人的目光恰好迎上。

    他的眼神静如死潭,冷若寒窖,是春阳暖不了的。一如死前长秋阁那面。

    等到她收回思绪来时,回廊下已是空无一人,将才刹那恍如隔世。

    秋千慢了下来。

    叶姝婂背上也生出了一层冷汗,前世死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紧攥绳索手指止不住地哆嗦。

    别怕,别怕他,什么都还没发生,钟离景还不至于恨她。

    没错——

    现在的叶姝婂还没有假死逃跑,还没有用她想就当年之事表歉为由骗钟离景去长秋阁,还没有在钟离景的茶杯里下迷药,诬蔑他亵渎嫔妃。

    还没有到回头无岸的地步,至少现在,他们俩依旧是互待如宾的夫妻。

    稳了稳情绪,回廊下的身影却又在脑中浮现。

    叶姝婂想起第一次见到钟离景时,他也是一袭红衣,不过穿的不是官袍,而是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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