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一

    恰逢雨季,山间多雾。

    红鸾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窗缝透出几缕天光,不算明亮。

    屋檐水珠断续滴答,却没听见雨声,但这个时节,雨早晚会来。

    她盯着屋门看了会,然后垂首揉了揉自己滞涩的关节,想着,不能再住在山里了。

    许久后,红鸾才下床,就着昨夜剩下的半壶热水,将自己简单地清理了一遍。

    她慢吞吞地打开门,看到了站在门外不远处的男人。

    男人一袭黑衣,不是什么繁复的款式,衬得他身姿颀长又瘦削。

    一张过分白皙的脸,被薄雾笼罩时,深邃的眉眼便更加锋利疏离,带着逼人的冷意。

    他不知站了多久,看起来有些僵,衣发都浸着潮湿的水汽,听见开门声后,才缓缓掀了下眼,沉郁的双眸先是愣怔,接着逐渐染上神采,就像是静止的黑白线条因为某种意外的惊扰,变得生动起来。

    红鸾扶着门,乌黑的眼睫动了动,略显疑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师姐。”男人声音沙哑,带着几分勉强能听出来的温和与惊喜,“我找到你了。”

    说完,他才想到似乎该笑一下。

    或许是很久没笑过了,显得不太自然。

    红鸾一时无言,目光从他唇畔浅浅的弧度划向远方迷蒙的山野,今晨雾气太大,连路都看不太清,该不会有人特意来寻她开心吧?

    片刻后,她抿了下唇,委婉地提醒:“你大约是找错人了。”

    在红鸾有限的记忆里,她好像没有什么师弟,若真有师门,她也不会在山里做个普普通通的琴修,技艺还那么差了。

    莫非是她琴艺太差,被赶出师门了?

    红鸾眉心微蹙,竟觉得不无可能。

    男人闻言轻摇了下头,望过来的目光和语调一样肯定:“你是的。”

    他眼中仿佛浮着一层冷雾,无端透出一股触不可及的遥远,似是想到了什么,秾艳的眼眸垂了垂,唇角勾起的笑冰冷又甜蜜,“我师姐是太一的天才修士,一心除魔卫道,却不慎被邪魔暗算,受伤失忆,流落人界。”

    “——她名叫红鸾,长得与你一模一样。”

    红鸾心中讶异,低头思索着“太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像是自己真的在这么个地方生活过很久,与待她如亲人一般的人。

    但那些记忆太过模糊,她很努力去想,也想不起来。

    自己受伤失忆了吗?

    红鸾不由伸手碰了碰额头,意料之中的完好无损,却说不准是不是受到了内伤,摔坏了脑子。

    那这世上还会有另一个和她同名同姓,还长得一样的人吗?

    红鸾十分笃定自己绝对没有什么姐妹,她逐渐信了这男人的话,或许她确实有师门,也有师弟,不慎受伤后,他们定是会担心的。

    刚这么想,便听到一声低低的“师姐”。

    男人往前一步,朝她伸出了手,语调温柔:“跟我回去吧,太一的师兄师姐们都在等你。”

    红鸾垂着眼,看着那只肤色冷白的手,骨节分明的长指,薄削的掌心,却让人觉得很有力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是这只手撑在床沿,筋骨突出,带着几片微妙的薄红。

    红鸾不由一怔,呼吸都滞了滞,乌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男人,声线柔淡婉转:“你,叫什么名字?”

    她看见男人眸光黯了黯,漫开一缕若有似无的痛苦,又在眨眼间杳然无踪。

    “厉九野。”

    他看着红鸾,认真地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红鸾点点头,在心中默念了两遍,暂时没什么印象,她抬起眼,在厉九野开口之前,轻松而愉快地答了句:“好呀。”

    ——跟我回去吗?

    ——好呀。

    红鸾笑容明媚,脸侧的两绺发丝被风轻轻吹起一个浅浅的弧,细长的红发带顺着长辫淌在肩头,她眉眼弯弯,像是听不见耳畔同时响起的那声几乎撕心裂肺的嚎叫:

    “不要相信那个师弟!!!”

    *

    红鸾没能立刻跟着厉九野走。

    她能忽视这位“师弟”虚伪的温和,别扭的表情,以及藏在眼底的戾气与厌弃,但她不能忽视山坡下格外焦急的呼喊。

    “道长!道长!”

    是请她去帮忙的村民。

    红鸾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际,那里什么都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缘由,下一刻便扭头进了屋子,将床尾的七弦琴绑在背上。

    “你稍等会,我去村里看一眼便回来。”她路过厉九野时,匆匆落下一句。

    至于耳畔那声尖嚎,或许是幻听了吧。

    毕竟那么没头没尾的一句,除了她,似乎也没别人听见了。

    红鸾跟着村民快步走在田埂上,浓雾很快吞噬了他们的身影,而她回头看时,也看不见小屋和厉九野了。

    村民是个与她见过几次面的阿伯,此刻正满头大汗地絮叨着突然出现在村子里的邪魔。

    “可怜王家二娃子,被邪魔上了身,往后可怎么办才好!”

    阿伯攥着掌心咒骂,一不留神便从湿滑的田埂边滑了下去,红鸾眼疾手快地将人托了回来,有些走神地听着他的道谢,脑子里却在想厉九野。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后面只有白茫的雾。

    厉九野......不是应该跟上来吗?

    红鸾上一秒还这么想,下一秒便因为这种荒唐的念头皱起了眉,她觉得自己定是起太早了,思绪还不清明,今日刚见,便生出这种想法,实在可怕。

    她揉了揉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否则等会驱邪要是出了岔子,可就不妙了。

    村子很远,及至天光大亮,红鸾才走到。

    山下雾气没那么重,可衣裙还是沾了水汽和汗,变得湿漉漉的,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她使了几个净身的法诀,都没起效用,灵力总是时有时无。

    可能法诀也记得不对。

    她有些泄气地闭了下眼,闷头走了几步后又试了一次,这次总算幸运地起效了,衣裙瞬间变得清爽干燥,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王家位置靠近村尾,进入小巷前,红鸾微微偏头朝最西边那座独立的小院望去,只见院门紧闭,主人大概是出门了。

    红鸾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跟着阿伯在盘错的小巷里拐了三四个弯后,才踏进王家半遮半掩的门。

    王家一家老小和附近乡邻十数人都忧心忡忡地聚在门边,不算大的堂厅内,十二岁的二娃子被五花大绑在木柱上,衣发凌乱,双目通红,脸上满是凶狠,隐隐透着邪气。

    脑门上的符纸似将他镇住了,虽有挣扎却暂时没有发狂。那鬼画符是红鸾早前凭着直觉画的,瞧着还真有点用。

    以至于这些村民都敢直面邪魔了。

    红鸾平静无波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没有暴露自己只是个半吊子的事实,浑身上下都写着“高深莫测”,一声声“道长”在她耳边响起,充满信任感。

    但等她放好七弦琴,一抬头,那些村民竟都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地溜走了,最后一个还贴心地关上了大门。

    红鸾神色莫测地盯着门缝,能看见那些村民没走远。

    半晌后,她不以为意地哂笑下,与二娃子大眼瞪小眼的时候,甚至有点怜爱和同情。

    邪魔一无所知,被邪魔上身,尚存几分神智的二娃子却在心里疯狂大叫:不要啊啊啊!

    红鸾熟练地取下卡在琴弦上的布条,团成一团塞进了耳朵里,纤细的手腕一压,几乎整只左手都压在弦上,寻常人根本看不出取的是什么音调,而右手弹拨的指法也足以叫人瞠目结舌,两股战战,掩面而泣。

    在这世上,有种琴音比邪魔更可怕。

    倚靠在院墙上的王家大娃子在琴声响起时突然变了脸色,捂着耳朵快步向对面走去,脊背僵直,头颅后仰,整个人仿佛要就此升天。

    “道长的琴,真、真是......非同凡响啊。”住在隔壁的乡邻搓搓胳膊,昧着良心夸赞道。

    蹲在树下叼着草叶的黑皮青年闻言嗤了一声:“难听就难听,还非同凡响,我隔夜饭都哕在喉咙口了。”

    “你懂个屁?!”

    领红鸾来的阿伯翻了个白眼,探着头撇嘴毫不犹豫地骂道,“道长这是驱邪,又不是你在戏馆里听曲,多大脸啊,还挑上了?”

    “要不是你半夜三更挺了猪胆抓着二娃子往山里跑,他能被邪魔上了身?”

    黑皮青年刚起身想逃,阿伯气得跨过去抬腿就是一脚,恨道:“你还在这说风凉话你!”

    黑皮青年一张脸更黑了,瘫在树下无声地骂骂咧咧,但给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揍村长。

    *

    红鸾在王家一直待到日暮时分,眼看着那邪魔在自己难以言喻的琴音中逐渐变得狰狞狂躁,挣不开绳索就用嘴去咬,把自己一张嘴弄得鲜血淋漓,又时不时顺着木柱转圈蠕动,呜呜哇哇大叫,混浊的眼珠子一会黑一会红。

    邪魔一旦上身,便要吞食宿主的血肉。

    若聪明些,便该跑了,红鸾百无聊赖地拨着弦,不知道这只邪魔在死扛些什么,不会觉得她抚了大半日琴,是为了难听死它吧?

    她的灵力虽时有时无,但试得多了,便总有灵的时候,只那一瞬间,就足以将它粉碎。

    可以称之为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红鸾揉着胳膊走到二娃子身前,二娃子不省人事地歪在木柱上,脸色白得没有活气,又沾了大片的血,十分诡异。

    琴声一停,村民们一个个若无其事地溜了回来,王家夫妇一进门就哭了,喊着自家孩子的小名,却站在石阶下不敢进来,捂着嘴呜呜咽咽。

    红鸾伸手捻开二娃子的眼皮,看到眼珠子恢复清澈,鼻尖的呼吸虽微弱,但也没有邪魔气了,才扭过头,轻声说了句:“没事了。”

    她浑身都疼,若仔细听,还能听到关节嘎吱嘎吱的声响。村民一个接一个进了堂厅,连连道谢,她摆了摆手,面色不变地取了琴。

    出门时下雨了。

    阿伯撑着伞将她送出小巷,提着一篮送给她的米面菜蔬,里面还有两根水灵灵的萝卜。

    红鸾向来是不收谢礼的,但她忽然想到厉九野,那副病恹恹的模样,不吃饭说不定会饿死,她便收下了。

    走出小巷时,红鸾又朝西边那座小院望了望,黑黢黢一片,连灯都没有。

    “阿伯,小五哥呢?”红鸾问了一句。

    阿伯眯着眼回忆,随后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告诉她:“噢!昨日城里有集会,请了大戏班子来唱戏,听闻要连唱三天,小五哥看戏去了,估摸着明晚才回来呢!”

    红鸾不作他想,应了声“好”,便告知阿伯自己要出门几日。

    “道长这是去哪?”阿伯关心地问。

    红鸾也没隐瞒,轻声念出“太一”两个字。

    阿伯挠挠头,自然是不知道这个地方。

    雨越下越大,红鸾便让他回去了,因只有一把伞,阿伯满脸坚持地要把伞塞给红鸾。

    红鸾淡淡一笑:“不用了阿伯。”

    “——有人来接我了。”

    远处树下,一身黑衣的男人举着一把艳红的伞,冷寂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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