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机依旧在运转，只是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客厅里，显得愈加寂寥和空旷。许温言重新来到唱片机前，他伸手摁下了关闭键，歌声戛然而止，转动的唱片也随之停下了脚步，许温言看着照片上女人灿烂的笑脸，慢慢的，笑脸逐渐在视线中虚化，幻化为记忆中那层层落落飘洒的白雪，那是他与苏清河相遇后的第一个冬天。
彼时正值一年一度的高中部文艺汇演，许温言身着浅色对襟水袖，头戴水钻头面，是一副青衣扮相。今天他要代表班级表演京剧经典剧目《凤还巢》。
而这也是他倒仓期后，首次登台表演。
不到半年，他的身高却像终于从沉睡中苏醒，开始疯狂赶进度，即使依旧因为妆容会被错认为女生，身高也会让人犹豫三秒。
学校会堂后台并不算宽敞，各种风格的表演服集聚在一起，再配上那个年代所流行的杀马特风格，堪称是一道奇景，而在这道奇景中，身着传统戏曲服饰的许温言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时不时就有女生偷瞄。
“哎，看那边好漂亮啊！是女生还是男生啊？”
“这么高，应该是男生吧……哪个班的啊？”
“嘁，一个男人非要扮女生，娘炮！”
这时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女生的议论，一个头顶杀马特，身着嘻哈服饰的男生走了过来，一脸不屑。
“这是我们班著名的人妖许温言，要不要给你们介绍一下啊？”
而被迫成为话题中心的男生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只是专注着手上看了无数遍的剧本，就像一个彻底的局外人。
“大家准备一下，十分钟后正式开场”，身穿粉紫色礼裙的女孩走了进来，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手上的手牌，今晚她是主持人。
这时一直置身场外的男生，眼睫终于动了动，抬眼看向声音的来处，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苏清河穿礼裙的模样，趋于成年人风格的紫色礼裙和妆容减弱了女孩青涩的学生气，增添了属于女人的妩媚，就像一朵绽开的紫色玫瑰。
一旁的杀马特男生眼睛一亮，有意想要借许温言引起苏清河的注意：“校花今天美出新高度啊，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班班花，喏”，他指了指许温言笑道：“你猜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许温言眉毛微蹙，末了，他移开了视线，只是手上的力道却一直未散。
“哇，你们班还有会唱京剧的男生，不愧是国粹，真的好美”，说着她走到许温言身前，眨了眨眼，故意大声道：“今天的表演节目里，我最期待的就是《凤还巢》了！加油！”
许温言一怔，心中那点沉闷一消而散，看着眼前女孩近在咫尺的笑颜，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有些局促，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里，隐藏着不易被察觉的落荒而逃。
这时，方才小声讨论的女生看着杀马特男生也顺着话嘲笑道：“是啊多好看，国粹都不知道，真是无知。”
杀马特男生没讨着趣，哼了一声，转身离开，骂骂咧咧道：“老土！”
文艺汇演结束后，许温言没有多留，也没有按照往常一般直接回家，他今天的目的地是茶馆后院。
下午自从他一句话没说离开后台，懊悔的情绪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不去，所以他迫切地想要在茶馆看见那个更为熟悉的苏清河。
这样的心境让他一贯平缓的步调都加快了一些。
这个时间点的茶馆人并不算多，因此许温言进门就注意到了与外祖父外祖母同桌的中年女人。与此同时，外祖父也看见了门口的外孙，向着他招了招手：“温言？怎么来这了？”
旁边的中年女人也随着视线看了过来。
中年女人穿着简单，但是衣服却显得空落落的，可见主人的瘦削，但是即便难掩病态，女人却依旧坐姿端正，浑身散发着精气神，虽然不合时宜，但是也令他想到了“明媚”二字。
“这是你们外孙吗？小伙子真俊。”
“温言，这是你苏阿姨”外祖母看着许温言笑道。
苏阿姨？
许温言心里一动，联想到了对方的身份，这让他更有些局促。
“苏阿姨。”
苏黎笑着应了声，又道：“我们家四月总提起你呢，说茶馆爷爷奶奶有个会唱戏的外孙，很厉害。”
男生耳尖红了红，有些腼腆，不知如何回复。好在奶奶接过了话：“四月是清河的小名吗？”
苏黎点点头：“对，四月生的嘛。”说着苏黎带了点柔色：“那个时候一看日历，哎四月还有个名字叫清河，我一看这不挺好听的嘛，就干脆叫清河了。”
奶奶笑道：“是个好名字，清河她也很懂事，听说学习成绩常年第一呐。”
爷爷也接着话题道：“可不是，比我们家小子学习厉害。”
苏黎摆了摆手：“我啊，就喜欢学艺术的，小时候家里没条件，长大后，我可是没少偷师，现在说起来还能算半个同行，生病前我都成为我们业余舞团的领舞了，这被迫休息了一阵，手和脚都痒痒了，我明天就要练起来，争取能赶上市里舞蹈比赛！”
说起这些来，面前的人更是流光溢彩，仿佛不曾遭受过命运给予的苦难。
隔壁桌听见忍不住插嘴：“苏黎妹子，你这大病初愈的，多休息吧，折腾啥。”
小城市，大家都彼此认识，说话也没什么顾忌。苏黎转头看过去，笑容不变：“大病初愈，才知道活着的时间可贵，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只有当下每一分钟才是真实的，自然是要无怨无悔了。”
女人脸上依旧苍白，但在许温言的眼中，这幅笑颜却是浓墨重彩异常，它充满着勃勃生机，让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抑制不住的颤动。
在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苏清河身上的那股乐观和源源不断的光源是从何而来。
而这一天，也是许温言独享秘密阳光的最后一天。随着苏黎的出院，茶馆的后院里再也不曾出现过女孩的身影。
大雪停了势头，地上皑皑白雪上留有母女俩一深一浅离开的脚印，太阳逐渐升起，地上的白雪融化，水泥路重见天日。
白夜渐渐被黑夜所替代，屋内依旧只有许温言和照片上笑颜如花的女人。
这一晚，许温言意识到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并未在苏清河的生活里留下印记。
但这或许也是他与她之间的机会。
隔日，一阵电话铃声穿透梦境，将苏清河硬生生从睡梦中拉扯到了现实。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只觉自己头疼欲裂，大脑一片混沌，有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费力地从床头摸索到了手机，按了接听，韩楠急切输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清河？”
苏清河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韩楠确定了接电话的人后，再无顾忌：“你现在和许温言是什么情况？你这次认真了？”
许温言？什么跟什么，苏清河莫名其妙：“认什么真？许温言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哽了一下，一时有些无言：“你昨晚把许温言带回家了你还记得吗？你从来没有带任何一个男人回过家，尤其昨天那个日子，你知道你自己的德行的，还要我说吗？”
苏清河消化着韩楠一连串的话，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突然一片混沌的大脑闪过了一些片段。她正在一本正经地给许温言科普自己失败的人生。
她眉角抽了抽，另外更多的碎片记忆纷至沓来，她竟然还公然控诉许温言对她爱答不理。
这下完蛋了，许温言这条高冷的鱼，怕是真的要甩甩尾巴游走了。
“我喝醉了，可能打错电话了，况且这一闹，许温言估计得把我拉黑”
思及此，苏清河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你呢?你认真了吗？”韩楠语气有些严肃。
苏清河一愣，下意识否认：“当然没有啊，你还不懂我吗？昨晚就是个意外。”
说着苏清河从一旁摸过一盒烟，抽出一支，她烟瘾有点犯了。
韩楠语气里多了些语重心长：“你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种意外，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别胡来反而玩砸了，许温言可和那些人不一样，我不信你不明白”
苏清河被说得有些心烦，她抓了抓自己的长发，敷衍了两句结束了这个电话。
她昨天怎么会让许温言过来呢？她一点也想不起自己的心路历程，也不觉得自己真的认真了。
瞎操心。
苏清河晃荡着走到客厅，此时的客厅已经毫无胡闹一晚上的痕迹，甚至比之前还要规整许多。这让她一时有些恍惚，这还是她家吗?
她下意识晃了晃还在示威的头，确认了这独一无二的混搭室内风格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她家。
谁这么贴心？
她走到餐桌，桌上已经摆好早餐，皆用盖子盖着，还留有热意。
苏清河看着早餐，这种恍惚感更加强烈。
谁做的这一切，不言而喻。
韩楠的话又浮现在苏清河已经清醒的脑海中。
是啊，她从刚刚到现在都忽略一个关键的问题，那就是许温言为什么会因为她一通电话就大晚上赶过来了呢？
靠，许温言不会真……喜欢上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