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和二十五年,刚经历过战乱灾荒的和安国很快就恢复生息,举国上下一派国泰民安。

    年关时,和安大败西梁,年轻大将军傅安蘅名震一时,成了长安城各路说书先生口中的宠儿。

    丞相千金林清姒素来耳闻八方,这些坊间传闻自然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这日,林清姒偷得浮生半日闲,径直往长安城第一说书阁——水云阁来。

    日日习武射箭,她都快憋出病来了。

    水云阁座无虚席,台上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台下听众饶有兴致。

    林清姒寻了个角落站定,全神贯注听那说书先生侃侃而谈。

    “却说我们傅大军计上心来,夜里便设好埋伏,将那西梁敌军一举拿下,来了个瓮中捉鳖……”

    说书先生嗓音抑扬顿挫,讲得绘声绘色,台下听众无不拍手叫绝,“好,好,好……”

    林清姒站了一会儿,她身旁那桌有人起身,是个年轻的哥儿。

    “勰哥儿,要走么?”那人身旁的年轻男子问道。

    “是啊,这个时辰还不回去,我家娘子该着急了。”那被唤作勰哥儿的说完朝年轻男子作了作揖便踏着急促的步伐离开了。

    适逢说书先生讲到大将军被公主召见那段,“这日刚下朝,长乐公主因久闻傅大将军威名,央庆王下了道旨召见他,你们当后续如何?却道傅大将军入翎羽殿不过半刻,便想方设法寻法子出了宫。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我们和安国堂堂傅大将军,自是寻常男子所不能及……”

    林清姒细腿一迈,往那空位坐定。

    “这位兄台,你说像方才走掉的那位年轻哥儿那样的寻常男子,都晓得与娘子如胶似漆,偏生我们威名远扬的大将军,我们和安第一美公主召见却无动于衷……”

    她举止娴熟地拿起茶盏,倒了一杯那人的茶水,吃茶润喉,动作一气呵成,颇有男子气概。喝完茶水她又接着说道:“你说,傅大将军他莫不是确如坊间传闻那般……”

    她口中的兄台,正是方才与那勰哥儿说话的年轻男子。这人一脸书生气,生得倒有几分清朗俊逸。

    许是英雄所见略同,男子见她如此说,也来了兴致,“兄台高见,都说大将军他素日和身边一位苏侍卫形影不离,依在下看,他莫不是个断袖?”

    傅安蘅今日闲来无事,正踱步往水云阁来。习武之人耳力敏锐,他自然一进门就听到了林清姒与那男子的谈话。

    傅安蘅吸了一口气,他倒要瞧瞧说话的是何人,胆敢暗地如此编排他!

    林清姒犹自说个不停,浑然没有发觉身后有股朝她射来的寒意,“原来兄台也是如此想的,今日我们竟想到一处去了。传闻大将军高大魁梧,那般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竟也喜男,世间事真真无奇不有啊!”

    傅安蘅陡立拳锋中氤氲着一身怒气,他刚要发作,又想知晓他们后面的话儿,遂屏息凝神,忍了下来。

    “正是如此,坊间传闻,傅大将军貌比潘安,身躯凛凛,眼似寒星,眉浑如漆,气宇轩昂,惹得和安国无数年轻女子对大将军府趋之若鹜。你说长安城许久方才出了这么一位男子,这如今大将军喜男,得生生伤了多少闺阁女子的芳心啊!”年轻男子摇头叹息,倒像他也是那众多女子中的一位似的。

    “甚是可惜啊,你听听公主说的这句,‘本公主素闻大将军气宇轩昂、运筹帷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将军气度不凡,实是无人可以媲美’,你听那言外的娇羞、暗含的情愫,任是哪个男子听了,骨头不酥上一酥?”林清姒与男子谈话到了兴头上。

    “兄台一席话,委实不错。”年轻男子接话。

    林清姒正要接话,她身后一道洪亮浑厚的男声传来,“确实,小兄弟深谙男女情意,说得分毫不差的。”

    她转身,怔在那里:此人一身玄衣,貌比潘安,身躯凛凛,眼似寒星,他那如渊美目中喷涌而出的冷冽,像要把她冻住……

    旁人不认得他,她近来进宫探望姨娘安嫔,和他有过几次照面,自然认得!

    她眼前这位可不正是她此时编排得津津有味的傅大将军么

    傅安蘅乜斜着眼,看清了身前这个左脸一块青的人儿的清秀模样,暗自思忖:这么一位年轻哥儿,不好生考取功名,竟也成了市井之徒中嚼舌根的一位,如今世道竟已混沌至此?

    世人皆知相府千金是终日面纱遮面的奇丑女子,林清姒为掩人耳目,往左脸红斑处抹了青黛粉,作的是男子打扮。

    “我们大将军征战沙场,手刃敌军,英姿飒爽,是和安无数男子崇敬之人,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何以见得他是断袖?你且同我细细说来。”傅安蘅缓缓开口,狭长凤眼眯起,似笑非笑。

    林清姒愕然,他不同寻常的回答反倒将了她一军,她哑口无言。

    都说和安国大将军阴鸷狠厉,是胡人闻风丧胆的对手,是长安城无数有贼心的朝臣人人自危的索命无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倒是自恋,把自己夸得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林清姒一语不发,低头敛眉,不去看他的眼。长安城无人不晓,大将军凤眼一勾,就能将人的命索了去。

    林清姒看似淡定从容,实则一双腿抖得不行。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方才那般编排他,却被他听到,那她的下场会不会如同那些个惹他不悦、命丧黄泉的人儿一般……

    不过他这是装傻还是套她话既不揭发她,也不呵责她,这番不在乎的模样,叫她委实瞧不出他的心绪。

    林清姒暗忖,劝人平日里万万做不得亏心事的老话颇有几分道理,眼下这种被人抓个正着的形势委实尴尬。

    “兄台可是话说多了,口干舌燥?不如我叫上一壶好茶,给兄台润润嗓子,你我再仔细说道说道,如何?”傅安蘅沉声提醒。

    他请她喝茶她有那胆,怕也是没命喝!

    “呵呵,委实不凑巧,在下方才想起还要给家中病重老父亲抓药,先行告辞。”林清姒寻了个缘由,灰溜溜逃之夭夭。

    林清姒心知,传闻傅大将军治军严厉,手段狠辣,再待下去恐怕会凶多吉少。

    出了水云阁,林清姒瞧见街上有位大娘卖帷帽,她走近拿了一顶戴上。唯恐傅安蘅认出她,她走得急,一时竟忘了付银两。

    “来人啊,抓贼啊。”她方才走不远,听得那大娘叫喊道。

    哪来的盗贼,众目睽睽之下胆敢行盗?今日贼人遇上她林清姒,只能怪他时运不济,林清姒摩拳擦掌,打算见义勇为一番。

    林清姒正要转身,她身后一阵粗重的脚步声传来,须臾,她肩上被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掌按住,拽得她生疼。不仅如此,她两只脚也被人抵着,动弹不得。

    这是为何

    林清姒抬眸,透过帷帽的缝隙,看到了缚住她手脚的傅安蘅,果真是冤家路窄。

    莫非他认出了她,要将她押回将军府惩戒一番林清姒想。

    “大娘,贼人已被擒。”傅安蘅拉着就她往大娘的摊上走去。

    哦,原来她就是那个贼人。不过此事甚是蹊跷。

    “大娘,在下未曾偷盗,为何污蔑在下是贼”林清姒义愤填膺。

    “公子,你拿了我的帷帽,却未付老身银两,可是不问自取,可是行盗?”大娘扯着嗓子,愤怒不已。

    原是如此。她方才走得急,竟忘了此事。她掏出纹银,递给大娘,转身跨着大步离开。

    好在傅安蘅没有认出她,否则今日她将难逃一劫。

    就说方才她的细肩被他大掌一抓,已是伤筋动骨,倘若真要动手,她胜算甚微。

    更不用说她若晚走一步,兴许此刻已被囚在暗无天日的将军府地牢中,受尽酷刑。她漫无边际如是想。

    今日出府,委实晦气。

    避过傅安蘅,林清姒打道回府。她肩上有伤,翻墙跃入院中时动静大了些,引来了相府侍卫,险些被当场抓住。

    林清姒拍拍屁股上的灰,揉揉受伤的细肩,往漪水阁走去。

    早先听闻人皆有克星,她一笑置之。今日她是遇到了,断袖将军傅安蘅,可不就是她的克星

    “姒儿。”林清姒前脚刚踏进她的漪水阁,就被柳氏叫住了。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林清姒不同,一双如杏美目像极了她阿娘。柳氏虽容貌渐衰,也还面若银盆,可见年轻时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转身,柳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你又穿成这副样子溜出府鬼混了?”

    林清姒大气都不敢喘,柳氏虽宠她,平日也见惯她的顽劣模样,却还是少不了要动怒的。

    “你瞧瞧你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脸上画得跟个叫花子似的,好好的女儿家,成何体统!”

    “阿娘教训得极是。”她低头,诚恳认错。

    “难怪你阿爹一回府,往后院去了一趟,便怒气冲冲命我来寻你,想来你是惹祸了,方才偷溜出的府。你阿爹后院那株桃树,可是你推倒的?”

    哦,对了,出府前她推倒了父亲那株好不容易向庆王求来的珍贵桃树。那是去年西蜀国进贡给庆王的贺礼。

    “还不快去换衣裳?你要这副模样去见你阿爹不成”柳氏话音刚落,林清姒已撒腿跑进漪水阁。

    门外,柳氏仍絮絮叨叨,“好端端一个相府千金,偏生一副懒性子,女红不会,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整天女扮男装、舞刀弄枪,将来可如何寻得好人家……”

    她方才戴好面纱,便匆匆随柳氏前往正堂去见林父。

    “跪下!”林燮面色铁青,双目猩红。

    一进门,林清姒便听见父亲大喝道。

    她何曾见父亲如此动怒过,登时她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双膝着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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