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守城坐落中原，商贸繁荣，人口众多，堪称是真正的富庶之地，我们到的时候是正午，恰逢城门大开，耀阳高照，路上行人如织，摩肩接踵，脚夫挂着笑揽客，商贩急匆匆进城，游人欢声笑语，一驾黑色漆金的辇车慢悠悠地驶进来，伙夫挥舞马鞭，呵斥着开道。
进了城，才发觉这里热闹得有些过头，彩旗飘摇，花灯高悬，人人脸上挂着笑，一副盛典将临的派头，我拉个路人问了一句，这才知道这天守城里要过节了。
之前那伙商队的领头似乎同我讲过这件事，只是时间一长，我忘记了，听路人一说，才想起来。
周云芷牵着马走在前头，见我半天没跟上，转过身来瞪了我一眼。
我不敢怠慢，赶紧跟上，这才发现她脸上蒙了一层浅色面纱，顿时觉得有些纳闷。
这又不是什么大热天，周云芷也不是寻常姑娘家，怎么突然就戴上这东西了？
待转过一处街角，看清眼前的场景时，我才明白原委。
道路的边缘立着一块布告栏，上头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通缉令，层层叠叠，我看过去，果不其然在里头发现了周云芷的脸。
这几天舟车劳顿，我差点忘了周云芷身上还背着通缉令这件事。
我这边正琢磨着，忽听周云芷催促道：“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赶紧过来。”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她已到了一家客栈前，让伙计栓好了马，双手抱胸，神色中有些许不耐烦。
我应了一句，赶忙走过去。
从阳关出发，一路南下，时间紧路程长，我们一路上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确实该找家旅店歇息下了。
周云芷找来店里的伙计，点了几道菜，那伙计也机灵，很快就上了茶水。
这时候我才发现周云芷的声音和容貌都有了些细微的改变，心想不愧是仙家，本事就是多。
我本想借这件事讨好她一下，不料周云芷神色淡淡，只道：“这些小技俩只能骗骗常人，若是碰到高手，怕是分分钟就要败露。”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她这句话意有所指。
不过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在出发之前，周云芷曾告诉我她此次来天守城，是有一件要事要做的。
想到这里，我便开口问了她。
周云芷道：“你方才也看到了，这城里很快就要过节，在节日期间，这里会开放一座塔，到时候我们需要入塔，我要弄清楚一些事。”
我想了想，道：“别是什么打打杀杀的事吧？那我可不擅长。”
周云芷道：“放心吧，不是，况且就算有，我也会出手帮你的。”
我道：“周姑娘，单听上去，这件事你一个人也可以做，为什么非要带上我呢？”
周云芷看着我，很平静地道：“我们要去的塔叫鸣神塔，我要去那里寻找一个答案，但必须先回答出三个问题，前两个问题我有把握，但第三个我还拿不定主意，所以需要你来。”
我想了想，道：“那入塔之后，我具体要做些什么？”
周云芷道：“我到时候会告诉你。”
说到这里我就发现了问题，那就是周云芷从不会交待给我事情的全貌，我只能跟着她，一步步推进，这其实是很被动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不成是怕我跑了不成？
周云芷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叹了口气，道：“我若想害你，早早便下手了，无论如何，一月之期一到，事情一定会结束，我不会再来找你，你大可以回到阳关，继续做你的掌柜。”
话说到这里，我也不方便再继续了，只得闷头吃菜。
其实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生计不做，大老远地跑过来，陪一个背上通缉令的人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只有一点能说服我自己。
那就是我觉得周云芷真的在找她的师兄，那应该是一个对她非常重要的人，之前在客栈的时候，我经常看她盯着自己的罗盘看，她在想她师兄，那种眼神是装不出来的。
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就是见不得别人难过，更见不得别人特别难过，没有救世主的命，心里却矫情得不行。
我一生碌碌无为，极少碰见周云芷这样的人，仙家子弟，厉害得紧，脾气又坏，但又是一个藏着秘密的人。
我有种预感，如果这次不跟她出来，我可能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很多年后，必然会后悔。
我恐怕就是为了躲避这样的悔意，才做出了这个选择。
我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回过神的时候，周云芷已经去柜台结账了，我摩挲着袖口的衣料，在心里叹了口气，恰是在这时候，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我先前救过的商队头领，那个中年人，坐得离我并不远。
我回头看看周云芷，她正专心同掌柜说话，看起来没空搭理我。
我走到那领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他一下子转过来，看见我，一脸惊喜，道：“掌柜的，你怎么在这里？”说着就要拉我坐下喝酒，很是热心。
我笑着拍开他的手，道：“领队的，我这次来，是有事情要做，正巧在这里碰见你，想问几个问题。”
领队道：“这是当然，掌柜的，你尽管问。”
我道：“你可知鸣神塔是什么地方？”
领队道：“鸣神塔，鸣钟引神之地，只有天守节期间才会对外开放，据说有缘人入塔，只要回答出三个问题，就能获知天灵。”
我道：“获知天灵是什么意思？”
领队道：“意思就是，能从天神那里获得一个答案。”
原来如此，那周云芷大概率是想问出她师兄的下落，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何必瞒着我？
我正思虑着，忽听领队唏嘘道：“掌柜的，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再晚些可就来不及了。”
我问他什么意思。
领队道：“掌柜的有所不知，城里来了新官儿，作风豪横得很，说是要大兴土木，这次天守节结束，这鸣神塔就得拆了，瞧瞧，刚好让您赶上个巧。”
我捋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周云芷一直在靠罗盘找她师兄，而这罗盘的指针偏偏指向了我，我虽然不是她真正要找的人，但照周云芷的说法，她师兄的失踪跟我一定有关系，所以才拉我出来。
天守城里的鸣神塔，是一个能够获知答案的地方，但想要得到这个答案，必须回答出三个问题，周云芷之前说前两个她有把握，但第三个问题，需要我来。
也就是说，我，周云芷师兄，鸣神塔的第三个问题，这三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关联。
周云芷之前跟我提过，她被通缉的原因是拿了不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一个猜想缓缓浮出脑海。
或许这整件事情的逻辑，完全是颠倒过来的。
周云芷一开始就知道鸣神塔的存在，她想知道师兄的下落，这是她想要的答案，但要获得这个答案，必须回答出塔上的三个问题。
前两个问题，她通过一些手段，已经得知答案，在这个过程中，她铤而走险，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因而背上了通缉令，但面对接下来的第三个问题，她没有头绪。
刚巧这个时候，罗盘指向了我。
那这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罗盘会指向跟周云芷师兄有关的所有东西，那她为什么不干脆跟着罗盘走呢？
还是说，就是这个罗盘，将她引到了鸣神塔？
照领队方才的说法，鸣神塔即将面临拆除，这恐怕是周云芷最后的机会了。
可能是我思考的时间过久，领队试探性地道：“掌柜的，你在听吗？”
我反应过来，连忙道：“在听在听，领队的，我初来城中，对这里的环境不大了解，多谢你帮忙了，山不转水转，咱们有缘再见。”
领队见我急匆匆要走，脸上流露出些许遗憾，犹豫片刻，还是道：“掌柜的，时逢过节，最近城里戒备森严得很，你要多加小心。”
我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那桌，越想这句话越觉得不对劲。
领队的干嘛要提醒我城中戒备森严呢？难道我就那么像作乱分子，他告诉我不要惹事？
还是说，他认出了周云芷，知道我和她一道？
这个解释最为合理，我登时冒了一头的冷汗。
我这边正恍惚着，就听到桌子被人不客气地敲了两下，一抬头，周云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道：“结好账了，走吧。”
入塔的时间定在了当天晚上。
夜晚花灯漫街，行人如流，店肆林立、齐整宽闳，十分热闹。
顺着人流往前走，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映入眼帘，上面漆这一块牌匾，上面刻着三个飘逸隽秀的字——鸣神塔。
顺着木梯往上，很快到达塔顶，这里视野极好，站在此处，只觉夜景壮阔，秋风飒爽。
这时候我看见塔台上立着一座古铜色的钟，底部镶着一颗夜明珠，钟身后立着三块牌，上面写了字。
看来这就是那三个问题了。
无象之言，无心之苦，无途之道。
我没读过什么书，自然看不太懂，只知道这第一个问题，可能是一句话，第二个问题嘛，是一种苦痛，至于第三个，一点头绪都没有。
周云芷从容地走入人群，围观的人纷纷给她让道，把我看得十分羡慕，这就是修道者的地位，就是走在路上，都会有人自动开道。
第一个问题，周云芷单手结印，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周围的人一脸困惑，不懂她在做什么。
关于这点，我知道一点皮毛，有的修道者会修习一种特殊的功法，需要通过灵力“念”出来，而不是通过喉咙，周云芷现在念的就是这个。
这时候周围忽然起风，乌云罩顶的天空中忽然裂开一个缝隙，明亮的月光照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到了铜钟底部的那颗夜明珠上，一个呼吸之间，这明珠便化作一道流光，停留在周云芷面前，然后那钟竟然沉闷地响了一声。
周围惊呼声不断，我知道这事有戏了。
鸣钟引神，看来就是这么个流程。
周云芷睁开眼，放下手，什么也没做，那钟忽然就响了第二声。
看这情形，周云芷是已经将第二个问题回答出来了，但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或许在我视角里，她什么都没做，而在真正的仙家看来，她已经回答了第三个问题，这种事，我一个凡人哪能看得出来呢？
周云芷做完这些，忽然看向我，眼神很平静，但什么也没说。
她虽然没说话，但眼神有一种无名的魄力。
第三个问题，她要我回答。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盯着那第三块木牌看了半天，迟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周遭的人议论纷纷，我满头大汗。
无途之道，什么个无途法？哪来的道啊？
这第三个问题真的跟我有关系吗？神神叨叨的，我哪看得懂？肯定是周云芷的罗盘出问题了。
无途之道，注定不会成功的道？还是没有结果的道？
我晕乎乎的，犹豫半天，终于挤出一个答案：“仙道。”
周云芷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但很快就消失了。
我端端不安地望向那座铜钟。
会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