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局

    赵谅正是贪睡的年纪,上过早朝后,嘱了黄彦节传几句话,就又回去补觉了。待醒来时已经过午,宗令嘉正在寝阁外间等候他,捧着一卷书打发时间。

    她背后的雕花漏窗外,风竹摇曳,斑驳的阳光打在素色的衣襟上,仿佛星星点点的缀饰,沉静的如同一副仕女图一般。

    随着赵谅掀帘而入的动静,仕女图也动了起来。宗令嘉搁下手里的《刘宾客集》,起身与赵谅见礼。

    “见过岳相公了吗?”赵谅问道。按例内庭女官不得与外臣交接,宗令嘉与岳飞见面,是他特意许可的。

    “臣在宫外本就识得岳相公,今日一见,倒是更生感慨。”宗令嘉谢过了赵谅,不欲在这些私人情分上耽搁时间,又说起正事道:“秦相公下朝后去见杨殿帅了。”

    “叫他秦桧。”赵谅不满地打断道。什么人啊,也配跟岳相公一个称呼。

    宗令嘉看赵谅这幼稚的模样,憋着笑道:“咳咳,秦桧去见杨殿帅,哪知杨殿帅连私下进面都不肯,还要开着门说话,给秦桧气的,哎呀,那个脸色,可惜官家不曾亲眼瞧见。”

    赵谅也叫她逗笑了:“杨殿帅最识时务,现在有岳相公镇在临安,秦桧大势已去,他定是要赶紧割席的。”

    他略一思索,又说道:“正好过几日循礼行动方便了些,就叫他慢慢接手临安的防务吧。至于杨殿帅,让他随岳相公去镇江好了。”

    “官家,张太尉来了。”黄彦节在外头道。

    这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到,赵谅和宗令嘉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张宪是带着岳云来的。原本赵谅是想叫岳飞带岳云来见见,然而岳飞实在忙的团团转,只好让张宪将长子领过来。

    受后世种种文学作品的影响,赵谅眼里的岳云还是个招猫逗狗的跳脱的小少年,他甚至叫人上了不少糕点,打算哄哄孩子。

    谁知见到面,见岳云比自己还年长,比自己长的高,还比自己沉稳……赵谅差点都破防了。

    说好的小将呢?说好的活泼欢脱呢?怎么来了个老气横秋的大哥哥?(赵谅拒不承认这个“老气横秋”是他破防后的污蔑。)

    赵谅默默地缩回拈了块糕点打算投喂岳云的手,转头让宫女给人端茶来。

    张宪此来,不止引荐岳云一件事:“官家先前吩咐岳相公整理秦桧的党羽,引荐大臣到朝中,这些岳相公已经有了名单,不过岳相公说,想必在此之前,官家对朝中的局势还有疑虑,便让臣来与官家解惑。”

    之所以岳飞不亲自来,除了他是真的忙以外,也是因为身为朝廷大员,评议同僚的话不好随便说,张宪却没有这个顾忌了。

    糕点不拿去投喂岳云,大多都落入了赵谅自己的肚子。他将屋内的太监宫女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张宪、岳云、宗令嘉三人,又令黄彦节守好门。然后一边吃着荷花酥,一边听张宪讲述朝局。

    大概是因为李纲、宗泽这些人要么早早被赶出中枢,要么从未进过中枢,如今数得上号的主战派,如王庶、胡世将、刘子羽等人,大多是前任宰相张浚的门生故旧。

    此张浚非陷害岳飞的彼张俊也,然而也未必好上太多。其为人好大喜功,又坚持以文驭武,为自己谋取兵权,因一己私心闹出过淮西兵变等诸多事端,与诸大将关系紧张。不过因他经略过川陕,所以从川陕出身的将领,如刘锜、吴璘等,与他倒算是政治上同盟。

    至于主和派,在秦桧这个带路党上位之前,核心人物其实是赵鼎。赵鼎名声清正,也颇有原则,与岳飞、韩世忠等大将的关系都很不错,但从绍兴七年开始,就一头扎进议和里,连立场都错了,更遑论其他。

    更何况他这一派的人物,德行学术讲的头头是道,安民抚众或许还能为,通晓军务者却是寥寥可数。

    这还是文官。至于武将,毛病就更多了。

    吃空饷、喝兵血、欺压下属、奸污女子、残害良民,这些不牵涉大节的事根本没人管,连不听调遣,或者擅杀朝廷转运使的事,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便是只谈能力,杀了十几个人就谎报战功,一遇到大敌便转进如风、一击就溃的,简直比比皆是。

    反正赵谅听张宪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韩世忠骄横无礼,刘锜短于治军,杨沂中畏敌怯战,川陕不听号令,唯有岳飞人善被人欺,四处救火还落得个冤屈下狱。

    而且张宪不但骂朝廷诸公,连和自己一样在岳飞麾下并肩作战的袍泽也一并骂了,什么王贵怯懦,董先贪财,牛皋好酒……

    赵谅心里又默默替他补了一句:还得加上你这个刺头。

    张宪讲的都是岳飞带着这么一帮人如何如何不容易,赵谅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岳飞能百战百胜,靠的正是这些部将,只要善加任用和约束,人性中的恶自然无从展露。

    这世上少有岳飞一般仁智并施、出淤泥而不染的英雄,秦桧那样全无底线的也不多,多的是会被环境影响的凡人。橘生淮南而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他这个官家要做的,就是扔掉史书上的滤镜,也摈弃过往的偏见,去用好这些人罢了。

    毕竟能有一个岳飞,已经是天幸,不可能再指望第二个了。

    “多谢循礼教我!”赵谅亲手给张宪续上茶,真心实意地谢道。

    把这么多大臣的黑料在自己面前抖落一遍,张宪必然是承受着很大的压力的。许多话早已越过了安全的界限,深文周纳起来,够他掉上十个脑袋的。

    纵然殿中没有外人,可他毕竟是官家,谁能保证他不会翻脸不认人呢?

    想必岳飞让张宪来时,也不曾叫他如此直言不讳,但张宪愿意说,他总要承情的。

    张宪也松了口气。他实在是见官家善恶分明,单纯的紧,怕他哪天见了朝中大臣做过的恶事,心生失望,连带着对北伐都失去信心,索性提前来告黑状。

    不过说了这么些越界的话,总要有人打圆场,岔开话头。岳云和宗令嘉一个比一个会读空气,方才沉默不语,如今争着抢着打岔。

    “官家这是什么茶,臣在外头还不曾见过。”岳云捧着茶盏好奇道。

    赵谅原本不觉有异,听岳云问起,仔细思索起来,才发现今日上的茶,和现代泡的茶水相差无几,与原主记忆中的点茶全然不同。

    他还想不通所以然,便听宗令嘉道:“这是近来才有的炒茶,极少见,常人用不惯,倒是官家喜欢,殿中便都用这茶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这茶了……”赵谅很是惊了一下。

    宗令嘉笑他:“官家不曾说过,可服侍在御前的人,哪能看不出来。”

    但自己继位才不过三天啊……赵谅悚然,自己身边的,还真是个个都是人精,看来往后,要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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