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秦

    漫天流言未曾阻止赵谅诛杀秦桧的决心,而临安的百姓,即便疑心他是为了杀人灭口,也乐于见到奸相的落幕。

    囚车不到巳时便从大理寺出发,沿钱塘江边驶向东市,一路上观者如堵,比八月里来观潮的人都要多。

    时不时有烂菜叶、臭鸡蛋飞过,偶尔会误中副车,叫押送囚车的吏卒不胜其扰,个个都染上一身腥臭。

    “这倒霉差事,怎么偏轮到咱们,回头可得向李寺丞多讨些赏。”一个叫隗顺的狱卒摘下头上的烂叶子,狠狠地“呸”了一口抱怨道,脸上却是藏不住的喜悦,眸子里亮晶晶的。

    旁边的同伴推了他一把,笑道:“装什么呢,你只管去跟李寺丞说不想干,看有多少兄弟争着抢着来。”

    另一个同伴也指着他:“你不知道,他才是抢的最积极的那个,这会子在这里惺惺作态。”

    狱卒们在囚车后谈笑风生,秦桧只蜷缩在车里,睁着麻木的眼睛,难以对周遭的环境再有什么反应了。

    他确实有许多底牌。可树倒猢狲散,有些人拿走他的底牌,却坐等着他的死亡,有些底牌用出去,在人心和权势之下,也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他害怕死亡,于是制造了许许多多无辜者的死亡,直到此时,自己也终于要走向末路。

    作为今日的两名监斩官,张宪和岳云早已站在刑场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囚车缓缓驶来。夹道百姓的怒骂声,拍手称快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入他们的耳膜,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中,如同幻梦一般。

    “可惜岳相公不在这里,不能亲眼见到这一幕。”张宪叹息道。

    岳云却有不同的看法:“有父亲督军在外,官家才能放心大胆杀掉秦桧,他又何须亲见?”

    “是这个道理,我着相了。”

    张宪再次看向底下喜形于色的人们,抬手抹了抹不知何时盈满眼眶的泪水。

    “矫情!”

    四面密密匝匝的围观百姓中,有一块被特意让出来的空地,一位金刚怒目的紫袍老者坐在石沿上,见张宪抹泪,忍不住鄙夷道。

    “您就是嫉妒他能监斩。”站在他右手侧的小少年小声嘟囔着。

    “胡说什么?”老者拿过酒葫芦,敲了敲小少年的额头,又打开木塞饮上一口,仿佛秦桧的惨状是他的下酒菜一般。

    这老者正是枢密使韩世忠,旁边的小少年则是其子韩彦直。

    韩世忠对秦桧的恨意丝毫不比岳飞少,在害岳飞前,秦桧可是打算害死他的,幸好岳飞通风报信,才让他有了去赵构面前哭泣求饶的机会。

    韩世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桧,左侧忽然又挤过来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和一个女扮男装的青年。他正要呵斥,转过脸一看,竟是常在御前的黄彦节和宗令嘉,只好将骂人的脏话咽回腹中。

    赵谅本打算亲自来的,奈何御驾亲至实在太给秦桧脸面,微服私访又怕百姓太多被认出来,只好派宗黄二人来代替瞧瞧,四舍五入也算自己看见过。

    ——原是只想派一个的,奈何宗令嘉和黄彦节争相要来,险些在御前大打出手。赵谅听他们吵得头疼,索性两人一起派来了。

    共同的仇人便是拉近关系的良药,即便韩世忠与二人平素少有交集,在一起观刑,也不知不觉地搭上话来。

    “斩首还是太便宜秦桧了,要是叫韩某来,一定一刀一刀把人切作臊子。”

    听到韩世忠的抱怨,宗令嘉心虚地往黄彦节背后退了半步。

    在怎么处死秦桧上,赵谅其实是纠结过一番的。作为一个穿越者,虽然天天叫嚷着要把秦桧千刀万剐、剥皮楦草,可真要实起施这些酷刑,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味。

    赵谅不太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这些血腥的刑罚。他还是想依法办事的,可即便抛开刑不上大夫的惯例,按朝廷那纷繁复杂的司法流程,想给秦桧这位前宰相判个死刑,扯皮都不知要扯到猴年马月去。

    最终还是宗令嘉听完他的倾诉,劝他两相权衡,处以律法内的斩刑,但不必当真一板一眼地照章程走。

    结果自然不能叫所有人满意,至少韩世忠就嫌弃赵谅优柔寡断,沾了萌儿迂阔的习气。

    “动刀了,动刀了!”

    韩世忠嫌弃归嫌弃,目光依旧一错不错地落在法场上。见刽子手拿起铡刀,赶紧叫儿子递上酒来,又灌进两口,醉眼朦胧地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地抱怨道:“可惜我没有张太尉和小岳太尉的好福气。”

    “斩!”

    张宪杀气腾腾,话音落下,刽子手的铡刀也跟着落下。很快,秦桧的血便染红了木桩。

    午时三刻日头正盛,万里无云,长天一色。

    今日无人有冤。

    *

    “韩相公,正好官家要召见您,您什么时候酒醒,便入宫面圣吧。”临别前,黄彦节嘱咐道。

    韩世忠好饮,酒也醒的快,回家用过醒酒汤,吃了两个羊肉炊饼填肚子后,便入宫请见去了。

    他有预感,自己的去处,即将要有结果。

    岳飞在濠州大捷,朝中坐立不安的,除了秦桧一党,还有韩世忠这个被解除兵权的枢密使——岳飞带着他的人马,在他曾经打过败仗的地方,取得了一场大胜,这叫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虽然韩世忠自家觉得,当初那场仗,多半得怪罪朝廷的儿戏和张俊的嫉贤妒能,可在外人看来,就是他带着自己的兵都败了,岳飞临危受命反倒胜了,他又从何分说?

    倘若还是一年前的格局,没有被收回兵权,几位大将各扫门前雪,韩世忠对岳飞,也只有欣赏的份。

    但现在,谁知道有岳飞珠玉在前,官家会不会继续把他放在朝中闲置下去?虽说岳飞救过他的命,韩世忠此时还是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岳相公已经去建康了,朕打算把镇江的人马,仍旧交给你,不过在此之前,韩相公,你可要替朕办一件事。”

    韩世忠手上仅剩的四根手指都激动的发颤。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心灰意冷,可岳飞的濠州大捷,终究还是刺激了他。

    “官家有何吩咐?”

    “你去替朕,杀掉张俊。”

    张俊自从回到临安,就一直被软禁在府上,杀死他轻而易举,赵谅想要的,不过是韩世忠的投名状罢了。他没有像对秦桧那样对张俊明正典刑,终归是顾忌着他那些亲眷部曲。身在权力的漩涡中,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谁让他赵谅只是个没有金手指的普通穿越者呢?

    韩世忠这下明白岳飞为何还要去建康一趟,感情是到张俊的老巢去安抚他那些旧部了,免得张俊一死,这些人发生变乱。

    韩世忠倒是不介意缴纳投名状,况且他与张俊虽为儿女亲家,但很早就起了嫌隙,此番若能亲手杀死对方,也算了却一桩仇怨。

    “臣遵旨。”

    赵谅终于露出笑容:“朕常听外头将韩相公与岳相公并称韩岳,韩相公到军中后,可莫要辜负期许啊。”

    言下之意,是韩世忠若辜负了期许,便要将他的人马也拨付给岳飞。

    韩世忠一听,哪能不着急,立刻便打起精神,极为洪亮地应了一声“是”。

    赵谅却在心里暗笑,岳飞可真是方方面面都好用,非但能打仗、能帮自己参谋朝政,竟然还能充当“别人家的孩子”,去敲打其他人。虽说是有些替岳飞拉仇恨,但反正韩世忠受过岳飞的恩,总不会真去怨人家。

    韩世忠离开后,赵谅立刻召来暂代宰相事务的王庶,两日后,贬谪张俊的诏书便下达朝廷。

    “敕张俊:……昔刘豫南侵,陈划江而守之策,畏敌怯战,沮丧士气。迩来淮西之役,专欲立功,儿戏国事。忘报国之本分,极享乐之无穷,下负黎庶,上辜圣恩……又党附秦桧,兴大狱以苛酷使臣,诬重罪以残害公卿……编管琼州,遇赦不还。”

    启程赴贬所后不过多久,张俊就在淳安遭遇山匪而死。此时,韩世忠已经数日不曾出现在朝堂上了。

    赵谅听说张俊的死讯后,“大惊失色”,命人将他的尸首带回临安,好生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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