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官

    厚厚的一摞名册被堆在赵谅面前,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游走,连素日寂静无声的内侍宫女们都接二连三地呛咳起来。

    黄彦节如往常一般,放下东西就侍立到一边去了,反倒跟在身后帮忙搬运名册的小太监忽然驻留在原地,指着一堆堆故纸开口道:“官家,今在官凡一万二千人,其中文官……”

    他话音未落,就被黄彦节拽住。黄彦节又躬身朝赵谅道歉道:“架阁库里看守的新人,不懂事,还望官家息怒。”

    赵谅摆摆手,让小宦官退下了,却见他离开前还不满地冲黄彦节看了一眼,似乎觉得对方挡了自己一飞冲天的道路一般,不由得失笑。

    木讷,不善言辞,不会察言观色……宫里对黄彦节的评价,赵谅并非不知。可即便抛却从前共同对付秦桧的患难之情,赵谅也更愿意有这么一个不会奉迎自己的人在眼前。

    他讨厌去看这些密密麻麻的竖排文字,不想去思考错综复杂的国事,可他心里更清楚,如果什么都依赖旁人整理信息、出谋划策,就免不了被欺瞒蒙骗。

    这个试图将名册上的信息整理成三言两语的小宦官如此,劝谏他增加科举人数的赵鼎未必不如此。

    赵谅开始拿着名册看起来。

    也不用他一个个对过去,总人数基本都写在每一册的最后一页。

    在官人数确实是一万二千人,其中文官四千余名,武官七千余名,而且多是七品以下的选人和大小使臣,每年支出俸禄两百多万贯,与军费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若单从开支上说,也许刚刚经历过战乱,冗官倒是没有赵谅想象的那么严重。

    可等赵谅翻开南渡以前的记录时,还是没忍住深吸了一口气。

    熙丰改制后,官员数量裁减到一万八千人,然而等到元祐年间,短短几年就增长到两万多名,到道君皇帝手上,竟然高达五万人。

    也就是说,若他不加以抑制,官员数量就会急速膨胀,迟早有一天和“冗兵,冗费”一样再次成为大宋的毒瘤。

    何况就算如今,冗官也只是不曾影响到国库的开支,可将近半数没有实职的低阶官员们,同样给官场风气带来了许多问题。

    这些人为了谋取实职,要么四处钻营,要么投奔到程门、苏门等诸多学派之下,发表议论,积累声望,日渐形成错综复杂、超脱于朝廷之外的派系。

    赵谅不反对文人们开宗立派,可如今的学派之争,已经影响到朝局了。

    所以赵鼎的提议,他是怎么都不会答应的。

    然而赵鼎也没有骗他,一榜的进士不过几百人,终究还是恩荫占了大头。

    所谓恩荫,就是高阶官员荫封自家子孙为官。其中宰相家里甚至可以荫封数十人,所以赵鼎愿意告诉他“冗官之弊,多在恩荫”,传出去,可以算得上大公无私了。

    但恩荫恰恰是赵谅不好动的。

    武官中的恩荫远比文官更泛滥。可赵谅总不能在北伐前,和前线的那些将官们讲,你们去为大宋浴血拼命,你们的儿孙,不考武举就只能当平头百姓了。

    赵谅只是穿越者,又不是傻。

    况且军中的事与朝廷不同,历朝历代父子相继的都不少,他非但眼下动不得,将来也要谨慎。

    可即便只看文官,要削减恩荫,也是在动朝臣们的蛋糕,只能在将来慢慢减少恩荫的名目。反倒是白身的士子们,看起来才是最软的那个柿子。

    但偏偏是这些人,才是朝臣中最重要的来源。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中官居高位者,多是进士出身,不减恩荫减进士,那是裁员裁到大动脉。

    赵谅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埋进案牍中的脑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打算放弃裁撤冗官的计划。

    从计划到放弃,多么丝滑而顺理成章的过程。

    “等等……特奏名……”

    赵谅从已经堆满长桌的高高矮矮的案卷中,扒拉出科举制度的那一页。

    “黄押班,去把赵相公请来。”小半个时辰后,赵谅抬头伸了个懒腰,看着西天的晚霞,隔着纸页轻轻敲了敲桌子。

    赵鼎到勤政殿时,一桌子书册还未收拾,官家的面容被遮掩在书案后,叫人看不清真实。

    “赵相公,坐。要喝什么茶,朕叫人去煮。”

    赵谅表现的极有耐心,赵鼎却莫名地不安起来,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官家召臣来,是有何吩咐?”

    “春闱的事,朕想好了,不必让那些举子去鄂州考试,朕安排些考官留在临安,直接判卷即可。”

    “是。”这个处置并不叫人意外,只是臣下不方便提,要留给官家自己想罢了。

    然而赵鼎回答的有些迟疑:“进士毕竟是天子门生,若殿试都不能在官家面前露脸,只怕依旧有微词。况且今科是官家即位后的第一科,要是能增设名额,施恩于士人,必定能让人心鼓舞,也有利于北伐大计。”

    赵谅看赵鼎为了忽悠自己增加名额,连北伐都搬出来了,不禁失笑:“这一科增了,那下一科要减回来吗?若是不减回来,人数连年递增,朝廷哪里需要那么多官?若是减回来,如今鼓舞的人心,将来岂不是又要落回去?”

    赵鼎自然不会轻易被驳的哑口无言,当即从仁义礼乐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赵谅却很清楚,他对实际的问题避而不谈,分明就是理亏了。

    他无意在大而空的废话上浪费时间,打断赵鼎道:“赵相公说什么,朕都不会增加名额的,非但如此,朕今科还要取消特奏名。”

    “什么?”赵鼎不敢置信。

    所谓特奏名,是对屡试不第的举子,特意加开恩科,允许他们单独考试,并另行录取。这一恩典从真宗皇帝是开始,到如今录取人数几乎与正榜进士相差无几。

    赵谅初看的时候,简直大为震惊——

    他只听说过录取的时候偏好应届生,偏好年轻人,何曾见过照顾那些屡试不中的人?这些人做了官,真的能好好干活吗?

    何况他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特奏名乃是恩科,朕既然不在临安,谁来开恩科?”

    你们这些大臣,应该没人敢说,要代替官家施恩给举子的吧。

    然而赵鼎看他的眼神,却如同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一般。

    “特奏名乃是惠下之举,官家如此,不免有愚夫不解圣意,议论纷纷,传到北边,令中原人心离散,恐怕北伐也会受阻……”

    “赵相公!”赵谅有些不满了:“相公倒也不必句句都是北伐如何如何,涉及北伐大计,叫岳相公来劝朕,不然就拿别的理由出来。”

    这是瞅着他的软肋,字字句句都要关联上呢。

    赵鼎:???

    他叹了口气,不得不挑明道:“这些屡试不第的举人,若没有指望,说不定会投奔金国或者西夏,乃至于参加叛乱,特奏名就是给他们的希望。被特奏名取中的举子,往往已经年老,领的多是虚职,于朝廷影响不大,官家若贸然取消,这些人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必定挑起轩然大波,有碍官家圣明。”

    赵谅悟了。

    特奏名就跟招安一样,是朝廷一脉相承的维-稳策略。所谓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那就把这些可能犯禁乱法的人,统统引入到内部,舍一些钱粮俸禄,换他们安分守己。

    ——个屁啊!

    赵谅想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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