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春末的京城不如从前芬芳,但侯府内却仍有千百种颜色争奇斗艳。

    陆棠雪挑了件新做的绿褂子,裙摆上的海棠随步伐而动,摇曳生姿。她穿过长廊,进了闻书轩。

    闻书轩是陆府专给公子们的读书之地,原是不住人的。全因陆棠峥痴傻后对这里情有独钟,在别的地方时常大吼大叫,唯独在闻书轩能安静下来。

    为了安抚他,才破例在旁边空出一间厢房给他住。

    陆勤山对这个傻儿子不薄,即使他已经无法为这个家族做任何贡献,还是将他的吃穿住行照顾得十分妥帖。他屋里光是贴身伺候的婢女就有八名之多,更不论小厨房的厨子、外面伺候的家丁,零零总总,少说也有二十多人围着他转。

    见她进来,守在门口的大丫鬟一惊,有点不明就里。

    察觉对方犹豫的情绪,陆棠雪主动开口:“我是陆棠雪,今天有空过来看看阿峥。”

    虽没见过面,但家中主子的名讳还是听过的。

    春桃吓了一跳,正准备下跪,道:“原来是大小姐,奴婢常年在轩中伺候,很少出去走动,有眼不识泰山,请大小姐责罚。”

    陆棠雪伸手把她扶起来,语气温和:“不是你的错,我不常在府中见人,很多人不认识我。”

    就算认识她,多半也没把她当成小姐看待。

    大小姐身上香香的……

    春桃脸一红,又听她问:“许久没见了,不知道阿峥最近状况如何?”

    她清醒过来,忙不迭道:“少爷一切都好,现在正在里面读书,小姐您要不要进去看看?奴婢给你们端酸梅汤。”

    “好,劳烦你。我带了糕点过来,你蒸一下再拿过来可以吗?”陆棠雪冲她笑了笑,春桃脸又红了,连声说好,晕晕乎乎走向厨房。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大小姐是不是仙女?

    *

    陆棠雪进去时,看到弟弟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本书,口中念念有词。十六岁的少年面容清秀俊朗,假以时日必成一端方君子,眼中却透着一股痴傻之气。

    陆棠峥自小聪颖,十岁时已经凭借一纸《蓬莱序》名扬京城。大儒皆言他有状元之资,那是何等显赫,何等风光。

    他是她血脉相连的同胞兄弟,也是她作为女子在世间安身立命的保障。

    可如今他只剩一具躯壳,内在的一切都已淹没了。

    陆棠雪神情复杂地盯着他的侧影。

    两人虽是同胞姐弟,从小却聚少离多。她是无人搭理的野草,而他是被列为嫡子的珍宝,有些时候陆棠雪甚至嫉妒这个弟弟。

    同一个母亲,为什么陆棠峥可以过舒适安定的生活,而她则要日夜忍受欺凌侮辱,就凭他是儿子吗?

    儿子和女儿,区别到底在哪里。

    她也想读书,为什么她不能跟着先生学习诗词歌赋?她也可怜那些穷苦百姓,为什么她不能考科举入仕?

    陆棠雪质疑过,怨过,也奢求过。

    最后所有的念头都成了空——她的亲弟弟被人毒成了傻子。

    原来他寄人篱下过的也不全是快乐日子,原来他和她一样还在承受着来自血缘的诅咒。

    爱他,亦或是可怜他?好像都有,又好像不全是如此。

    在陆棠雪开口之前,竟然是傻子先发现了她的存在。

    陆棠峥声音兀地拔高:“阿姐?”

    一声阿姐,让陆棠雪那颗已经结冰的心脏又几不可见地跳动起来。

    他显然惊喜万分,如同孩童一般顽皮跳脱,猛的将手上的书扔开,向她快步走来。

    “慢点……”陆棠雪话音未落,已被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少年一把抱住。

    少年语气中尽是熟稔,委屈巴巴地埋怨道:“阿姐说好给我买糖画,怎么一直不来?阿峥等了好久好久啊。”

    糖画?

    陆棠雪将与陆家人的恩怨记得一清二楚,数年不忘,听到这个词却觉得陌生。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想起来。

    他们十岁那年,陆棠峥在诗宴上大出风头,得大儒青眼。回府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偷偷溜出来找陆棠雪,仰着头,眼睛亮晶晶地向她讨要奖励。

    彼时她对这个弟弟羡慕居多,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情谊,便随口敷衍道下次会托人给他买糖画。

    十岁的无心之言,成为了陆棠峥痴傻后对她最后的记忆。

    一种久违的酸涩爬上心头,并不强烈,只是轻轻地在她心上拨了一下。

    陆棠雪摸了摸他的头,动作很不熟练,甚至可以用笨拙形容。

    她轻声说:“是我的错,阿姐忙忘了…阿峥学了这么久,要不要休息会儿?”

    陆棠峥摇头:“不行,我得好好读书才能把阿姐接过来。”他掰着手指算日子,“今年我十二岁,一、二、三……还有几年你就该找相公了。我要考功名给姐姐撑腰的。”

    他的年龄永远地停留在十二岁,不会长大,不会有未来,无论他捧着那本书读多少次,依旧考不了科举,做不成他梦想中的一切。

    陆棠雪好像哭了。

    她呆呆地摸了摸眼角,竟然真的有泪。

    女子眼帘尽覆,遮住眼底的情绪。

    陆棠雪自言自语道:“我曾想过无数次,如果我还有弟弟,他会不会来救我。现在我知道了,他会。”

    她并没有软弱到把自己的命运交托他人的程度,只是在凄冷无依的日子里,总有些被爱,被珍重的奢望。

    “阿姐在哭?”陆棠峥手足无措,“是不是我又惹祸了……都怪我,姐姐你快走吧,我以后不见你了。”

    他不明白阿姐为什么哭,只知道大家都说他是傻子,他会给陆家带来麻烦。

    那阿姐伤心,一定也是他的错了。

    陆棠雪将眼泪拭去,笑着说:“是看到你高兴呢,阿峥没有闯祸。”

    “真的吗。”少年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又变回了那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阿姐不骗你。”

    她对他撒的谎已经足够多,不能再有更多。

    陆棠雪将随身带的木盒放在桌上,里面躺着支白玉毛笔。白玉通透,饰云雷纹,笔毫细腻,就算不会品鉴的人瞧了也知道这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阿峥,阿姐没来得及买糖画,先赠你一支毛笔可好?”

    “哇!”陆棠峥几乎是扑过去握住了笔,眼睛像小狗一样,亮得惊人。

    “谢谢阿姐,好好看的毛笔,阿峥特别特别喜欢!”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个特别。

    陆棠雪被他感染,脸上的笑意加深几分。

    盒子下面还藏着一支漆嵌罗甸毛笔,木质髹漆,胎体轻薄,通体以金彩镙钿镶嵌方格锦地纹饰,比白玉比添了几分气势。

    “还有一支吗?”少年有些疑惑,看看手上的笔,又看看盒子里的笔,不知道该不该拿。

    陆棠雪拉着他的手道:“两支笔姐姐都送给你,阿峥先用白色这支好吗?”

    “好。”陆棠峥乖巧点头,“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用盒子里的笔?”

    “盒子里这支很贵重,姐姐省吃俭用好久才舍得买,你用之前先和我说……平时不要用手去拿,如果不小心碰到盒子,务必洗手,这种木质容易留灰,免得碰了又去吃东西,闹得肚子疼。”她仔细嘱咐,一边说,一边用手绢帮少年擦掉额角的汗珠。

    一听很贵重,陆棠峥立刻站直身体,表情严肃起来:“阿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爱护它!”

    说完他立刻把盒子关上,用丝绸包着,小心翼翼地放到架子上。

    春桃端来两碗酸梅汤,陆棠雪喝了两口,说:“阿峥,明天你想要糖葫芦还是糖画?”

    陆棠峥思考半天,觉得很难抉择,犹犹豫豫道:“我想吃糖葫芦。”

    小孩子都是喜新厌旧的,前一刻还记挂着糖画,这会儿已经被糖葫芦勾去魂魄。

    “好。”陆棠雪答应他,心里想的是她两样都要买。

    *

    从闻书轩出来后,陆棠雪不出预料地遇见了另一个弟弟。

    陆观荣和几名华衣少年刚下学,一出门就遇到了陆棠雪。

    他脸上划过一丝不屑。

    身旁的少年们自然也看见了她,深感惊艳。

    其中一人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陆观荣,小声道:“子望,这位是谁?”

    陆观荣一听就知道这是看上了陆棠雪的脸,神情不太好,又不能发作,必须维持在朋友面前的形象,便没接话。

    女子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正欲离开。

    她竟然无视自己?

    陆观荣明知此时不搭理才是上上策,却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棠雪姐姐来看棠峥,怎么不顺道看看我?你好像不止一个弟弟吧。”

    身旁那人得知她的身份后一阵惊喜,原来这位佳人是子望的姐姐。

    如此身份,何不可以求娶……

    陆棠雪内心平静无波,转过身的刹那却已眼泪婆娑,哭得梨花带雨。

    她流着泪低声哀求:“四少爷,棠峥已经是个废人,你能不能放过我们?”

    听到这话,陆观荣傻了,急忙看向周围,果然从几位青年的脸上看到了错愕和怀疑。

    该死的陆棠雪,她到底在瞎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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