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酿梳洗一新，应召来到假山之上的一方小凉亭。

    地府与人间共日月，此时墨色染空。

    公子樾白一袭白衣端坐于一套茶具之前，提袖挟盏，洗茶摇香，一套流程，行云流水，洒脱不滞涩。

    再配上一张国泰民安的脸，花酿几乎要吟诗一首，赞太平盛世。

    “愣什么？莫不是被我迷住了？”

    呵，果然一开口，意境全无。

    花酿换上笑脸，甜甜喊了一声师父。

    樾白手顿了一下。

    “师父二字，私下唤我，可。人前，不可。”

    “为何？”花酿不解，又不是什么违背纲常伦理见不得人的苟且，还让我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樾白抬眼瞟了她一眼，“丢人。”

    他将手上的茶水在放置一旁的帕子上沾去，缓声道：“我可不想你与别人打架，顶着我的名号，打输了，丢我的人。更不想让三界知道，我的徒弟是个愣头愣脑的小鬼。”

    污蔑，看不起人！

    花酿磨牙，握成拳的手紧了又松。

    玉不琢不成器，玉不琢不成器，师父看似心黑毒舌，是为了磨炼我的品性心智，全是为我好。

    花酿勉强应下：“徒儿知道了。”

    樾白略带惊讶瞅她。

    花酿笑得更自然些：“徒儿一定努力，不丢师父的脸面。”

    一拳打在棉花上，樾白作罢，喊她坐下，递一杯茶水。

    花酿满怀期待细品，皱眉，再品一口，不可思议。

    “如何？”樾白满眼神发亮：“是不是甘洌爽口？”

    花酿将杯子放下，勉强点头：“好喝，好喝。”

    樾白骄傲：“凡间茶圣投胎转世之前，我一直跟他学茶道，他称赞我是百年难得一见。”

    百年难得一见的庸才，花酿暗中腹诽。

    “再来一杯。”樾白热情相邀。

    花酿忙挡住杯口：“不了，喝饱了来的，不渴不渴。”

    樾白不勉强，继续满怀兴致洗茶摇香。

    “师父。。。”

    “嗯？”

    “您何时教我术法？”

    “不急。”

    花酿担心他反悔收自己为徒，坐立难安。

    樾白善解人意：“别担心，我既然答应当你的师父，必定会好生教你。”

    “但为师我，现下有些忙，且又有些愁。”

    花酿顺坡就势：“徒儿愿替师父分忧解难。”

    樾白缓缓叹口气，叹出些许秋风萧瑟的意味，吹了三遍浮叶，抿一口茶，又叹了一口气。

    花酿忐忑，瞧他装腔作势的模样，看来今天这关不甚好过。

    樾白愁容满面：“你看啊，我苦思冥想，费尽心力写出的改政良策，怎得得不到支持和赞许呢？是不是写得太深奥了，他们看不懂？”

    花酿腹诽：也许因为你的民众基础不行。

    目光和师父哀怨的小眼神相接，花酿激灵一下，忙堆笑道：“那必然是他们看不懂，绝对不是您不得民心，惹人厌。”

    樾白点点头：“我的境界确实太高，你们普通人人鬼鬼神神仙仙理解不了也正常。可我这么高的境界属实低不下去，你给出出主意，这政改到底应该从何处开始。”

    花酿忍不住冷哼出一声猪叫，忙捂住嘴，压住心里骂人的话，谄笑道：“师父什么都好，就是太不食凡尘烟火，您突然放出政改的大招，又强调地府方方面面都纳入改革，大家心虚害怕，不知头上的那把大刀什么时候落到自己头上，自然怨言多些。”

    “你也觉得太激进了？要不缓缓？”

    花酿大手一挥，“那不是打师父的脸吗？岂能政改未开始，我们就让步。知道的说您菩萨心肠怕吓到鬼众，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怕了呢。要我说，咱一不做二不休，就从最难的开始。”

    “最难的？”

    “选官。”

    “细细说来。”

    花酿替樾白斟满茶水，乖巧道：“当下，什么价最高？人才！人间自古流传一套选官用人的法子，虽然皇帝不太聪明，可他依靠祖宗传下来的人事机制，选任了许多人才，省了不少心。”

    樾白点头：“略有耳闻。可我看不上你们凡间的那套做法，太磨叽。要我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听话的留下，不听话的扫进炼狱，当柴烧。”

    花酿劝道：“公子您武力超绝，天下无双，法子自然可行。可您想啊，打打杀杀容易，可之后呢，留下来的鬼差真的出于对您的信服，对地府前景的笃信而留下，还是因为害怕而被迫效命。男女之间，强扭的瓜不甜，上司和下属也一样，关系不和谐，相处起来别扭，下属做事自然没动力。您英明神武，光耀三界，选官用人的重要性自然无需我赘述。”

    樾白从善如流：“那你将人间那套法子细细说来。”

    花酿环顾：“有无纸笔？”

    樾白一挥衣袖，桌子上现出笔墨纸砚。

    花酿提笔写下几点。

    荐举，科考，面选。

    “荐举，顾名思义，广发告示贴，告知三界，我地府的大门为人才敞开。可由咱们自己人推荐，也可以由三界担任一定职位，有见识的人物荐引。但凡荐举的人才经地府面选，被录用后，荐举人可获得一笔薪金作为荐举的奖励。当然，一些大人物可能看不上，那就许下其他谢资，术法秘籍啊，珍奇异宝啊，人情债啊，灵活安排。为的是激励三界为地府选送人才，也可立下地府开放包容，选贤任能的好名声。”

    樾白嘴角带笑，示意继续。

    花酿胆子大些，声音略放开：“科考就是地府划定考试范围，出卷子，考察应试者的知识储备和文化才能。筛除目不识丁，头脑不灵光的。地府承担天地轮转的职责，兹事体大，生死簿上多一笔少一笔大有不同，所以，鬼差一定得有基本文化素养。”

    樾白眼含赞许。

    花酿指着最后一个词，“面选，顾名思义，就是咱们地府的掌权者，也就是您，和地府的掌事者们，也就是殿主们，一同对荐举和科考中脱颖而出的人才当面问话。重点考察应试者的听说能力，还有应变机敏程度。口齿不清，应变能力差，言辞间大逆不道，被问了几句面红耳赤撑不住场面或者答不上来恼羞成怒的，一概不能录用。地府的差事少不得要和别人鬼鬼神神打交道。”

    花酿告罪，端起茶碗猛喝一口，继续道：“您想，勾魂得确认是否本尊，交接得说得清亡者生平来历。这是其一，另外，咱们地府在三界颇有地位，经常与其他友邦互通有无。不说人见人爱，地府选派出的当差人至少得能镇得住场子，代表地府不丢颜面。”

    “地府名声好，您面上也有光彩。以后在三界，在您的同僚面前，必定大大长脸。您说是不是？”

    见樾白神色舒缓，花酿又发出会心一击：“地府越蒸蒸日上，他日您毁起来越有成就感，您说呢？”

    樾白笑道：“无言说你颇有些才能，看来不是空话。此事交给你，速拟出一套选官的流程来，咱们在地府也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选官，亮瞎三界。让天界那些尸位素餐的小儿看看我们地府的决心和信心。啧，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花酿口上连称英明，心中腹诽：还得是我饼画得够大,他的小心思轻松拿捏。

    花酿正准备接活退下，樾白喊住她：“你还没问我，要选用多少官吏，招徕多少鬼差。现下地府有多少鬼可用，官阶官职划分有无变化。”

    花酿咽了口口水，愣住。

    樾白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书册，以授人以渔的姿态递给花酿。

    “地府原本有十八位殿主，除去叛逃两人，能力不行的，占着位子不干活的，没有上进心的三四五位，再去除冗余的职位，我打算只留下十位殿主。”

    “去掉八个？”

    “八个怎么了，我还嫌少了，享人间香火拿地府官俸，就得多干多劳。再说，现下地府的规模要不了十八位殿主。根据以往功绩，我定下九位，空余一个就从荐举或者科举中选出来。”

    花酿老实点头称是。

    “另外八十六位判官缩减为三十六位，又不是打群架，你看看每天从人间来的稀稀拉拉几只鬼，哪里有那么多案子要判，罪行要裁。殿主依旧辖管判官，判官辖录事、主簿，无常使，游巡使，芜杂使归为鬼卒，并入判官府。”

    花酿小鸡啄米：小白脸师父，心里很是有数，方才我莫不是班门弄斧了。

    樾白眼神锐利，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你按照书册里空缺的职位来，从殿主到鬼卒，好好安排选用流程，无言判官协助你。办好了，重重有赏。”

    花酿翻看书册，里面详细记载了往年地府官吏和他们的年资履历，记载了当前当差的，空缺的各层级的鬼差安排,需要补位的差使说明，用人要求，一应俱全。

    花酿悄悄瞅了一眼洗茶摇香的十殿殿主，兼代地府君之职的公子樾白，心里默默给他送上一朵小红花。

    她抱拳又准备转身告退，樾白懒懒的声音响起：“术法不学了吗？”

    花酿一喜，连忙将朝侧后方的脚尖撤回来。

    “手摊开。”

    花酿乖乖照做。

    樾白沾上茶水，在她的右手心画下一个圈。

    “书拿来。”

    花酿疑惑：“什么书？”

    “《术法基理》，你怀里藏的那本。”

    花酿一把抱住自己，皱眉。

    樾白扬起嘴角：“我没有透视能力。”

    “隐石阁是我造的，你拿走一本，我自然知道。”

    花酿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不相信。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的长相在我见过的所有女子中，顶多中等。”

    花酿张嘴不发声，跟着重复他的话，再以一个夸张的表情收尾。

    她将书拿出来，递给他。

    樾白并不接，道：“第二卷三列，第三卷三列，第十一卷五列。熟背上面的口诀，按照图例所示的手势练习，记着，将体内的云气汇集于右手手心的圆内，不出一日，保你入仙法之门。”

    花酿刚要张嘴说话。

    樾白抬手制止她：“别问我为何教你有底气，其实，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樾白猛一甩头，灿然一笑：“《术法基理》的作者正是鄙人！”

    花酿顿了一下：“其实，我想问，什么是云气？”

    樾白甩出去的两撮长须被风吹黏到脸上，他拨开，“自己悟！”

    花酿利落告退。

    自己再不走，咸鱼公子的虚荣心混合不满足，恐怕要升级成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