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英殿主耸耸肩，“所以啊，有些人想不开。”
她突然冲着队伍大吼：“想什么呢，快喝！”
花酿被吓一跳，热气腾腾的大锅面前，一个魂魄端着碗，迟迟不愿下口。
他对着另一口大锅面前同样犹豫的姑娘凄声道：“别喝，我不要忘记你，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姑娘放下碗，梨花带雨：“我不喝，下辈子我去找你。”
碗放下，投胎进程退一步。
后面的魂魄受到感染，一个两个纷纷哭嚎：“我也不喝，我要去找孩子。”
“我要找我夫人。”
“我要找我老娘。”
眼看队伍又要堵塞起来，女英殿主冲上去前，狠狠舀上一大碗，挨个灌进那对鸳鸯魂魄的嘴里。
两人喝完，突然像断了线的木偶，失去精神气，在鬼差的引导下往轮回道走去。
“看见没，不喝的灌，再不喝的打入炼狱。”
女英殿主气势汹汹，又转脸训斥打汤的鬼差软趴趴，一点狠劲儿没有。
后面的魂魄被吓得立刻闭嘴，老老实实排队，不敢起哄。
女英殿主转头对花酿笑意盈盈：“见笑了。”
两人在奈何边走。
“你看见了，凡人的执念在我这一关显露无疑。我在想，若不然在他们上奈何桥前，想个法子给他们弄晕，直接灌汤。你那儿有没有能让人晕头转向的香，我弄几个大鼎，插上几排，熏上一熏。”
花酿讪笑：“不太好吧。”
女英殿主：“确实，凡人越来越不好糊弄了，上来就喊着要尊重，要选择权，要自主。”
花酿也觉得很棘手：“若不然，多安排几个鬼差，耐心劝导？”
女英殿主若有所思：“好像是个办法，能安抚的安抚，不能安抚的恐吓。真是显着他们了，冷了不喝，烫了不喝，甜了不喝，苦了不喝，还想带着记忆投胎，怎么不上天。”
花酿总觉着有些不太对劲，但眼下只有此权宜之计。
欲望太深，易生偏执。
“除此之外，还有个事儿你可能不知。魂魄转世的数量与人间息息相关，若太平盛世，魂魄转世顺利无阻碍，若兵荒马乱，腥风血雨，按照天道法则，我们必须控制魂魄投胎的数量与速度，以免引起人间更大的动乱。所以，投胎的进程并非由我们完全掌控。”
花酿理解：“人间的掌权者们也是轮回的重要一环。”
女英殿主点头：“你明白就好，这个因素我们无法控制，别纳入我们考绩啊。”
花酿解释：“我就是来看看，做个了解。”
“开玩笑的，看你吓得。”
有殿主配合，入魂四步最后一步新生调查得很顺利。
花酿日夜挑灯，将入魂规程编纂成册，欲呈送给公子师父时，才恍然发现已数日不见他。
“你不知道吗，公子到天界开法会去了，神佛两家做东，百里仙云万里红霞，连五殿主也去凑热闹了。”
“你想去吗？”
云木竟来了公子府。
黄夕挡在花酿前面，警惕道：“公子不在，殿主何事？”
云木笑道：“确实有事要向公子回禀，一时着急，忘记公子去天界了。”
他见花酿手中拿着一册文书，“你也有事？”
花酿无奈笑道：“赶得不巧。”
云木提议：“若不然，你跟着我去天界找公子。”
花酿愣了，天界在她的印象中只是书本上刻板的文字，她从未想过某天能去天界。
她有些心动，想想还是婉拒：“我一小小鬼差，哪能擅离职守。我的事不急，等公子回来再禀报也一样。”
云木问道：“听说你在辑录入魂流程。”
花酿点头。
“那你应该明白只有手则是不够的。”
花酿：“当然，辅以考绩奖惩制度，才能确保新制推行。”
云木问她：“你不想去天界看看，一套成熟的法则天规如何发挥效用的吗？”
花酿着实心动，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耕耘源于在人间苦读史书，毕竟纸上谈兵，能否发挥成效她其实心里没底。
云木见她神色动摇，劝道：“若是担心公子不允，不如先奏请。”
花酿豁然开朗，她摘下腰间的骷髅架，施法连通。
试了几次，不见回音。
云木道：“许是尊者讲法，没听见。”
黄夕拽花酿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去。
花酿正准备开口谢绝。
云木又道：“我们做臣下的，将差事办好，就是为君分忧。此次机会难得，各路能人翘楚齐聚天界，你想向谁请教都行。去了天界便能见着公子，到时候再向他当面解释也未尝不可。”
花酿前思后想，再三犹豫，最终下定决心道：“那麻烦殿主先带我见公子。”
云木笑着答应。
黄夕面露急色，低声道：“公子说了，让你在家待着，不让乱跑。”
花酿安慰她：“没关系，我肯定先去见公子，得到公子首肯，别担心。”
云木也道：“我会护花酿姑娘周全。”
黄夕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跺脚，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花酿第一次腾云，坐在软绵绵的云朵上，风在耳边疾驰，天高地阔，迷蒙尽散，心旷神怡。
天界远在九重天之上，那是一处仙气缭绕，霞光辉映之地。
一路看，一路感叹。
琉璃宫阙巍峨入云，五彩琼阁珠帘碧翠。
花酿见到宝光殿影，香车华盖，姿态轻盈俊逸的神佛仙众，惊叹不已。
若说地府是与凡人最接近的地方，天界应当是距凡间最遥远之地。
云木不愧是神界赫赫有名的仙君，一路上许多人同他问候。连带着看向花酿的眼神，多了些许好奇和探究。
花酿觉着自己像乡下进城的，被人用眼神指指点点，十分局促不安。
看出花酿的不自在，云木带着他来到一处僻静清雅的府苑。
花酿抬头看牌匾“云中逸”，“这是何处？”
“我家。”
“不是先带我寻公子吗？”
云木笑道：“来了天界，还怕见不到公子？此时西方上古佛正讲道，公子肯定腾不出时间见你。先到我这坐坐，比外面清净。”
说着做出请入的手势，花酿虽有疑虑，但只能暂且听从。
府苑不大，安静到有些冷清。
“你家里怎么没人？”
“此处算是我的一处避世之所，与前府有条窄巷相连，看起来在一处，但又是独门独院。”
云木挥袖，石桌上现出茶水点心，“请。”
花酿赞叹：“回廊水榭，香花绿草，颇有意趣。”
“随便侍弄罢了。”云木提来水罐，将花花草草细细浇灌。
“没想到你喜爱花草。”
云木笑：“我怎么不能喜欢花草。”
花酿回神自己的话确实带点歧义，正想解释，一女子娇嗔的声音突然传来。
“云木哥哥，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
那女子穿着红粉柳翠的华丽云锦，发髻斜插一朵重瓣红牡丹。
她看见花酿，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将花酿扫视一圈，“哪里来的妹妹，瞧着眼生。”
她重重嗅了嗅周围的空气，“好香啊，妹妹姓甚名谁，隶属于哪位花主？”
花主？花酿有点想笑，“我叫花酿，隶属樾白花主。”
那人露出迷惑的神色，“樾白公子？”
花酿点头：“我来自地府。”
“花酿，这位是牡丹花主。”云木引荐。
花酿见礼：“牡丹花主。”
牡丹神色里充满疑虑，围着花酿转一圈：“你好香，倒像我们族类。”
花酿回道：“我本凡人，身死魂离入了地府。花主闻到的香味应当是庭院里的花香，并非来自小女子。”
牡丹撇嘴：“我怎么可能分不清香气的源头，明明就是你。。。”
“好了，牡丹。”云木截断她的话。
牡丹不再纠结，想想偏又感叹道：“我看你很有眼缘，不如来我们花界，比地府那个阴暗的地方好千百倍。”
“牡丹，慎言！”云木斥止。
牡丹理直气壮：“我说错了吗？地府本就阴暗逼仄，蛆虫一般做着死人的勾当，见不得光，姨夫也是这么说的。樾白公子倒很不错，明明前程大好，非要回到地府。”
云木怒斥：“放肆，满口胡言乱语。你忘了，我现如今也在地府任职。”
牡丹嘟囔：“谁知道你去地府为了什么？”
云木狠狠瞪了她一眼，转头对花酿充满歉意道：“从小被惯坏了，说话不经脑子，多包涵。”
花酿倒是很意外，或者说也不意外，她差点忘了蒿里山小鬼们说的话。
天界对地府多的是上位者的掌控，并未真正将地府和人间视作不可或缺的同伴，的确令人不快，甚至有点闹心。
她收起友善的目光，言辞冷淡：“承蒙花主厚爱，花酿没有荣幸替天界效力。”
牡丹活像个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单株体，丝毫不觉尴尬羞愧，继续直言：“你是不是傻，天界多好，吃仙品喝仙露，绫罗绸缎随便穿。你一个姑娘，穿着如此素淡粗糙，头上连个花钿珠翠也无，我都看不下去了。”
花酿在人间时，家中富贵，绫罗绸缎，金钗钿合地供着，她从未入心。来到地府后，每日忙忙碌碌，更未在意过身外之物。没想到今日却成了别人评判的利器，怪不得一路走来，姹紫嫣红的仙子们看她的眼神颇为奇怪。
牡丹见花酿不说话，当她犹豫，再劝道：“地府与天界，云泥之别。一般人听见自己能到天界，高兴也高兴疯了，有什么可犹豫的，樾白能给你什么？能助你修炼，助你飞升吗？”
花酿神色肃然：“樾白公子对我有知遇之恩，另投别门等同背叛，花酿做不来这样的事。地府好不好，花主不知道，因为没去过。可我知道，地府的好。”
咚。。。
远天的钟磬之音响彻天际。
“法会结束了。”云木道。
花酿施礼告辞：“我得去寻公子，告辞。”
说罢，留下牡丹一人在院子里，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