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01

    顾晚知是硬生生被饿醒的。

    她只觉得胃里火辣辣的疼,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随着车里的颠簸,胃里颠倒得想迫不及待吐出点东西,可是胃袋空空的,什么也吐不出。巨大的饥饿感像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席卷了她,她蜷缩起来,甚至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胃里饿得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一朵即将飞起来的云。

    顾晚知的第二个感觉就是冷。

    她缩在一处黑袍下面,外面是纷纷扬扬飞舞的雪花,好像天上有谁的棉被破了,于是兜头的棉絮落得到处都是,随着寒风呼啸,很快在地上铺起了厚厚一层白。视线所及之处都是银装素裹,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冰雪天地。偶尔冒出有几棵低矮的树,枝头也压满了沉甸甸的雪,细枝随着狂风扑扑簌簌。

    马车前的两名小卒在谈话,动静窸窸窣窣的,隐约的句子传到后面,但是狂风呼啸,顾晚知听不清楚。

    她忍不住稍稍从厚实的黑袍底下抬起头,一眼就望见四处飘白的天幕,低沉沉的挂在脑袋顶上。天色快要黑了,黑压压的乌云似乎要从天边掉下来。在暴风雪里过夜无疑是危险的。

    好在随着夜色降临,前面蜿蜒的山路尽头出现零星的光,一路星星点点地延伸至尽头,火把在夜风里摇曳,火光让暴风雪中行路的人们感到虚幻的温暖。

    两名小卒也舒了口气,驾着囚车上前。

    这是一座山里的驿站酒馆,门口遮着厚实的门帘,架着棚子,两处火把随着风摇晃,两簇火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渺小,离远了看,就是豆粒大的两点红光。

    驿站门前有一片空地,还有专门拴马用的木桩子。小卒们把马拴好,搓搓手,就走进驿站歇脚住宿。

    顾晚知一个人待在囚车上冻得瑟瑟发抖。流放之路走了已有大半个月,最后一站就是这座皑皑的雪山,翻过这里就是真正的塞外,顾晚知只在话本子里见过,听说那里是真正的冰天雪地,天寒地冻,被流放的人都在那里做苦工,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却吃饭睡觉,过得比牛马还不如。

    话本子说,去了那里就永远别想再出来。

    顾晚知想到这里,眼睛微微发热,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但她很快咬牙用手腕擦净眼角,从离开家开始,她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身下的干草硬得扎人,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幼嫩的皮肤,顾晚知却只能把衣裳裹得更紧。尽管如此,她还是冷极了,风透过囚车四面空荡荡的栏杆缝隙,直往她骨头缝里钻。顾晚知稍一仰头,看看天空,鹅毛大的雪花就落在她睫毛和鼻尖上,好一会儿才化做水。

    小镇上万籁俱寂。本就是茫茫雪山,天气严寒,出门的人少得可怜,天色擦黑,更是没有人在外游荡。偶尔有过路的猎户因为好奇转头看几眼顾晚知,顾晚知也当不知道一般,头也不抬。猎户们神色并不惊讶,这深山唯一的外客就是囚车,押送着流放的犯人翻过这座雪山,到达极北的严寒之地。

    猎户离开,周围就只剩雪落的扑簌簌声。

    不知等了多久,眼前出现一点亮光。是驿站的门帘被挑开,地上被照出一条细细的温黄光线。

    一名小卒挑开布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过来。

    顾晚知不自觉地吞咽两下喉咙,视线直勾勾盯着那碗冒热气的粥。对方刚把它放在囚车上,她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把它圈在怀里。热饭蒸腾的热气稍稍驱散了寒意,她狼吞虎咽地把米粒往嘴里塞。

    小卒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她片刻。他的眼神似是有些复杂,小声嘀咕:“怎么说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娇小姐,现在真是……唉……”

    顾晚知就像没听到,以从前闺阁中从未有过的速度,把一碗热粥吃得干干净净,才终于缓缓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命又可以续上几天。

    至于当小姐的日子,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无论是谁都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曾几何时,顾晚知也是一名令人艳羡的大小姐。她是顾府的独女,从小娇生惯养地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半点苦也没吃过。虽说林府只是一介商户,但是在自己所属的郡内也算有名有姓,加上顾氏夫妻的宠爱,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好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顾晚知喉头微堵,最后一点粥卡在喉咙处,她默不作声地慢慢咽下。从前那些好日子像是一场幻觉。

    小卒取出厚实的黑布,展开罩在囚车的上方,顾晚知的视线彻底黑暗下来。黑布遮住了雪和寒风,她这才感觉温暖些许。但这点温暖微不足道,她从小怕冷,何况在这样的温度下。顾晚知的牙齿一直在哆嗦,只有胃里粥的热度让她身体好受一些。

    黑布一罩,她仿佛与世隔绝。

    这座漆黑的四方牢笼,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除了雪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怦咚怦咚跳得很快,它仿佛在用尽力气使她活下去。血液冲刷血管的声音划过耳膜,顾晚知有轻微的耳鸣。但她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这些声音证明她还活着。

    从顾府小姐到阶下囚,她只用了半个月。

    与真正的生死相比,顾晚知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在闺阁中的烦恼都不值一提。那时总是不愿意做女红,不爱学琴棋书画,也不爱听私塾先生讲课。明明身子弱,却还总嫌弃药难喝,非要娘亲哄才肯喝。到了年纪,又开始为嫁人烦恼,天天在爹娘耳边吹风,就为了不让他们把自己嫁出去。

    现在想想,这些小小的烦恼,竟还算幸福的人生。

    她仰头盯着漆黑的幕布,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回忆着往昔的一切,微微笑起来。所幸她拥有幸福的前十几年,足够慰藉此后风餐露宿的坎坷一生。

    很久之后。

    或许过了几个时辰,或许过了一夜。顾晚知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睁开眼,听见隐约的脚步声,踩在雪上,咯吱作响。

    有人靠近了这辆囚车。

    顾晚知一瞬间警惕起来,但很快她又放松下来,这囚车只有一把钥匙,在两名小卒那里,其他人都无法打开车门上那把沉重的铁锁,更遑论四周都是铁栅栏,没人能害她。

    想完她又忍不住苦笑,她不过是一介囚犯,在塞外边陲又有谁会害自己呢。她把自己蜷缩在囚车的一角,听着那脚步声停在栅栏之外,心里有些意外,这个人似乎还真是冲囚车来的。

    接着,一只手掀开了黑布,顾晚知看见一个身穿披风的黑衣人,兜帽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因为风尘仆仆而显得胡子拉碴,眼神锐利,但那张脸她是熟悉的。

    “程叔?”顾晚知一愣,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遇见程意。“……你怎么在这里?”

    程意是姜宁止的手下,真正的心腹,几乎从来不离他的身。难道姜宁止也在这里?顾晚知下意识看向程意身后,但大雪纷纷扬扬落满程意的肩头,他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驿站的明火在寒风之中跳跃着两簇红光。

    程意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笑了一下,憨厚道:“公子没来。他嘱咐我来的。”

    顾晚知眼珠子转回他身上,声音略有些哑,因为长期的受苦而十分虚弱:“他让你来做什么?”

    “流放之路辛苦,他让我来看看小姐过得如何。”程意低声说。

    无人记挂还好,可是下狱加流放这两个月,她没有再见过任何一个关心自己的熟人,突然听到这种关心,顾晚知有点撑不住了。她喉头微动,死命把想哭的心情压抑下去,说:“我一切都好,等我到了极北,这辈子或许不会再见了,请你嘱托你家公子,他答应我会护我家人周全,叫他信守承诺。”

    程意低低道:“是。”

    顾晚知的神经微微放松,苦笑:“他又何苦让你跑这么远看我?圣上亲自下旨将我流放,没有死在半路已经不错了,此生不复相见,何苦劳你跑这一程。”

    程意道:“公子关心您。”

    顾晚知颇为动容。

    她与姜宁止刚刚要许婚约,结果自己就成了戴罪之身,好在这婚尚未敲定,不会影响他的仕途。姜宁止如今贵为左侍郎,已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侍郎官,前途不可限量,若再加官进爵,更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是朝堂中升起的一颗灼灼新星。她家虽是有头有脸的商户,配朝中命官仍是高攀。但婚是姜宁止亲自提的,他说一定要娶她为妻。

    可惜两人终究有缘无分。

    顾晚知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程意,她双手握着栏杆,忍了忍发酸的鼻尖,压着声音说:“既然还能再见到你,劳烦你帮我给他带几句话。一是请照顾好我的父母,我已经通知他们南下逃难,替他们打点一下便是;二是此生没有夫妻缘分,我很遗憾,若是他愿意,请他去寺庙请愿,我愿与他定下来生。三是告诉他,不要太过劳碌,我经历这一遭才懂得了,荣华富贵是过眼云烟,希望他这一生顺遂喜乐。”

    程意眼神微沉,似乎有些动容,“是,小姐,我记住了。”

    他道:“小姐头上的发簪,可交由我带回去给令尊令堂?这是您的贴身之物,也好留给他们做个念想。”

    发簪?顾晚知略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微微低头,把发簪取下来交给他,有些伤感,“也好。”

    她跪坐在干草上仰头,双手捧着自己的发簪,如同小鹿般的姿态,一双宝珠似的眼睛明晃晃盯着他。

    程意略有些不忍,但接过发簪,还是没有分毫犹豫,反手插下,狠狠捅进瘦弱少女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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