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者

    云眠闻言,眼底不由亮起,提着裙摆便朝东小门的方向奔去。

    苏蕤刚要追上自家娘子,瞥见那低着头起身要走的小婢女,忽地喊住她:“我怎么从未见过你,你是哪院子的?”

    小婢女自顾低着头:“婢是新进府来的,是以您瞧着眼生了些。”

    苏蕤正挠着脑袋思量,便忽觉身旁一阵风动,霜枝已朝娘子离去的方向追去了。

    云眠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拐过一重重抄手游廊,终于到了云府的东北角。

    云府东北角种了一大片的竹林,离着主子们住的院子也有些距离,是以平时除了守门的户奴,鲜少有人会来此地。

    绕过影壁,就是东小门的位置。

    今日府中宾客众多,为防人多生事,东小门上了栓,此时连守门的人也不在,想是被支到旁处忙去了。

    云眠正狐疑燕怀峥怎会约她来此荒僻处,余光一瞥却见那门房的两扇木门大开着,里面有道修长的人影背门负手而立。

    “燕怀峥?”云眠试探性唤了声。

    那人转过身,阴沉着张脸:“眠眠是以为燕怀峥寻你所以才急急跑来的吗?”

    云眠眼皮跳了眺,是宋瑾,他竟还敢来寻她。

    “你怎会在我家?”她脸上的笑瞬间荡然无存。

    宋瑾盯着那张让他朝思暮想的脸:“我应邀来云府参加云娘子的及笄里,有何大惊小怪。”

    是了,阿耶对宋瑾的印象一向不错。

    “那日……眠眠可收到了我的信?既去了河岸,却为何上了那燕怀峥的船?”

    那夜风波闹得那般大,宋瑾自然也看到了云眠和燕怀峥携手立在众人眼前的一幕,心有万般不甘心,想方设法寻了个由头进得云府来,想要当面问个究竟。

    云眠蹙着眉,不想同他再多纠缠,朝他敷衍地福了福:“既宋状元是道贺而来,我云家自然欢迎。只是方才那些话莫要再提了,也免惹得高家阿姊伤心……”

    她将“高家阿姊”几个字咬得很重。

    果然,听得这个名字,宋瑾立时脸色大变,急切上前两步:“可眠眠!你知道的,我等的是你!我做的一切全是为着你!我根本不喜那高景兰,也从未想过要为她背叛你!”

    那副情真意切的样子,就好像云眠才是那个负心薄幸之人,辜负了他这状元郎的满腔情意一般。

    她再忍耐不住,大跨步迈过门槛,一个耳光狠狠甩在宋瑾脸上,直将她打的偏过脸去:“我与你是何样关系?你喜不喜欢高景兰,同她做了什么又同我有何干系?!我倒是奇怪,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宋状元,要让你那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于我?你可知那羞耻二字如何写!”

    那一掌云眠用尽了浑身力气,直抽得她手心发麻,她攥起手掌缓了好半天,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我素无瓜葛,再相见也只当陌路,就此别过吧!”

    说罢便转过身不再看他。

    只是,她的脚刚买过门槛,宋瑾冷沉沉的嗓音便传来。

    “你当真要同那燕怀峥在一起么?你可知在前世,燕怀峥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似有什么在耳边轰然炸响,云眠整个人都僵住了,要迈出去的脚步就那么生生顿在半空。

    森然的寒意瞬间将她裹住,冻得她牙齿都有些打颤,扶着门框的指甲嵌进木头里。

    她在心里一遍遍呐喊:别怕!眠眠,别怕!

    “我听不懂宋状元在说什么。”她强作镇定回他,却始终没敢转回头去。

    果然是如她所料的那般最坏的结果。

    难怪凭宋瑾的才学也能拿下会员状元桂冠,难怪他同她不过几面之缘,却对她有着近乎疯魔的执念。

    此时的宋瑾不只是那个灵州来的无名书生,不只是风头正盛的新科状元。

    他是如她一般带着前世记忆的,重生之人。

    是那个踩着多少人的骨血搭成的天梯,坐上过那个权利最高位的人。

    他的脚步声一下下响在耳畔,朝她逼近。

    “眠眠,别装作不认识我。我们从来不是素无瓜葛,我们一同见过梨雨巷的春夏秋冬,一同约定过相守终生,我曾许诺你将全西京城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你都记得,对吧?眠眠……”

    原来他唤她眠眠,不是逾矩,而是习惯,是前世数载光阴里经年累月的习惯。

    宋瑾已经来到她身后,他伸出手,掰过她的肩膀,让她的眼睛直视自己:“眠眠,你可知,孤寻了你多久……”

    前世今生,纵向交错。

    她受过的苦难,阿娘过世时都未闭上的眼,阿耶被推上行刑台后那满眼的血雾……一切的不幸再次蜂拥回到云眠脑海。

    原以为一切苦难都已过去,却又这般轻而易举地,又被这人拉回自己眼前。

    “你放开!”云眠奋力挣脱掉他的手,整个身子都不住地发着颤,“那又如何?”

    她那么努力地想要摆脱掉他,她明明就要成功了,她的阿娘还活着,他的阿耶还没有被下狱,云府的一切也都还好好的……

    即使他也重生了,那又如何?

    “既你也知那是前世,前尘过往,皆成云烟,此生,你不过是个尚无品级的状元郎罢了!”云眠逼着自己抬起眼,正对上宋瑾的视线,“就算你想如前世那般害我阿耶,害我云家,我云眠豁出一切去,哪怕鱼死网破,也未必会败给你!”

    宋瑾却摇头:“不,孤不会害云家,更不会害你阿耶,我知你恨孤,恨孤没能救得了老师,恨孤对你的隐瞒。你恨孤是对的,孤无可辩驳,只这一世,让孤好好补偿你,可好?”

    云眠在心底冷笑,宋瑾果真是宋瑾,事到如今,他还在骗她。

    他那情真意切的模样,若不是前世她曾在夜狱亲眼见证过他的嘴脸,恐怕真的就要信了。

    “眠眠……孤好想你……”说着,有泪自宋瑾脸上滑落,他长臂一伸,就要将云眠揽进怀中。

    云眠后退一步,却忽觉头重脚轻,连眼前宋瑾的脸都变得有些虚幻。

    心中警铃大作,视线快速扫过室内,隐约瞥见窗前一只香炉,最后一截香恰在此时燃尽,灰白的香灰瞬间坍塌。

    “你!”她连抬起胳膊都变得有些吃力。

    宋瑾又是无奈又是贪婪的目光看来:“你就乖一些,可好?”

    只是话刚说完,宋瑾便是一僵,随后便软软倒了下去。

    云眠艰难维持的模糊视线里,倒下的宋瑾身后出现了霜枝那张惯常淡漠的脸。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她唇角扯出抹难看的笑:“霜枝,我就知你在的。”

    说完这句,也不管霜枝脸色如何,自顾昏了过去。

    霜枝忙扑过去抱住倒下的云眠,将她拦腰抱在怀里,临走前,还往宋瑾的脸上狠狠踢了两脚。

    出了门,足尖轻点,便瞬时隐秘在葱郁的竹林上方。

    *

    河岸那夜围捕逆党的事过去不久,燕怀峥果然又被圣人昭进了宫。

    燕怀峥笔挺地跪在紫宸殿空旷的大殿里,低首不语,身上华贵的斓衫寸寸破裂,露出外翻的狰狞伤口。

    “你是怎么掺和进去的?嗯?朕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

    年迈的燕钊刚抽了两鞭子便觉气喘吁吁,仰倒在龙座里休息,嘴上还在不停骂着这个让他不省心的儿子。

    两鬓斑白的内侍面露不忍,只等圣人气都出够了,这才谄笑着上前,附耳对他说了什么。

    听到内侍的话,燕钊一时有些错愕,似不认识般又看了眼地上老师跪着的儿子:“你那日竟是同那云中鹤的女儿游船去了?”

    燕怀峥抿紧了唇,没说话。

    经过暮廿九那件事,他改了主意,不再想将云眠牵扯进来了。

    思及此又自嘲般勾了勾唇,便是他想,她恐怕也不愿了。

    谁愿同一个薄情冷性的人为伍呢?

    见他这般反应,燕钊甚至笑了:“这有什么不好叫父皇知道的?之前我听丽妃说,你没瞧上云家那孩子,怎么?过了几日反而瞧上眼了?”

    燕怀峥薄唇抿紧,依旧不语。

    不过,燕钊也不需他开口,自顾道:“云家好啊!没什么底子,生不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也听话,比那高家杨家都要强上许多。你若喜欢,朕即日便可颁下赐婚诏书。”

    “父皇,”燕怀峥终于开口,伏地拜下,“儿子……并不喜那云家娘子……”

    一只盏子擦着燕怀峥的脸飞过来,碎在他身后。

    “不要云家,那你想要哪家?如你那太子皇兄般,偏喜欢那累世名门的么!”

    内侍见状,忙拦下欲要开口的燕怀峥的话头:“哎呦我说殿下,大家为您亲赐的姻缘,定然错不了的!这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

    燕钊睨了内侍一眼,冷哼了一声,朝燕怀峥说:“朕容你三日考虑,三日之后,想好了再来回朕!”

    燕怀峥漏夜出宫,回到显王府时,是被侍从半架着回的屋。

    因着身上本就有伤,加上今夜这般折腾,脸色早已难看得吓人。

    守在门外的暗卫一把扶住燕怀峥,却是眼神闪烁,嘴巴动了几动,欲言又止的样子。

    “出了何事?”燕怀峥问。

    暗卫嗫嚅了几下,才极难为情地开口:“霜枝带回个女子,就在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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