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期

    “娘子,这是婢从库房寻来最好的金线了,”苏蕤捧了只托盘进屋来,递到云眠面前,很是怀疑,“娘子您可从未做过针线,真的行么……”

    云眠正从一旁箩筐里取了绣绷出来,抬了眼睛瞧她:“这不是有苏蕤你吗?”说着,她将装着各种工具的箩筐塞给苏蕤,“我家苏蕤最能干了。我呢,给你描个样子,你就照着绣就行,只一点,最后留几针给我,也算你家娘子亲自动手了!”

    苏蕤眼皮忍不住抽了抽:“这样成吗?”

    “成成成,怎么不成?是那么个意思得了!”

    云眠也很无奈。

    近来燕怀峥也不知怎的,动不动便要气上一气,偏她又不知他在气什么。

    他俩关系向来说不上多好。从小到大,多过分的事她也都做过,燕怀峥也从没像这次那般生气。

    那晚燕怀峥问她同宋瑾的关系时,她迟迟想不到该如何解释。见他不答,燕怀峥便忽地冷了脸,冷不防问了句:“你曾心悦他?”

    这话她没法反驳,毕竟在前世,她的的确确爱宋瑾。

    于是她点了头,隐晦地说:“不过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谁知,燕怀峥便生起气来,回来时一路没理她,将她送回云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眠瞒了他许多事,本就心虚。左思右想,觉得燕怀峥大概是气自己对他的误解,便想着做些什么聊表歉意。

    可燕怀峥什么都不缺,她有的,他尽有,甚至更多。

    还是阿娘无意间的一句话提醒了她:“眠眠啊!嫁期将近,你不用如寻常家女儿那般亲手缝制嫁衣,但好歹也做点针线,他日有人问起,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云眠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她从没想过要给自己准备劳什子的嫁妆。她虽嫁于燕怀峥,可待云家危机解除,她同燕怀峥之间的合作结束之日,她总归还是要回来的,何必那般劳神费力地折腾。

    不过阿娘的话倒给她提了个醒。

    前世为讨宋瑾欢心,她倒是常作些诗词歌赋送去,以在他心里博得个贤良温婉的形象。

    可燕怀峥此人素不喜舞文弄墨,他们又彼此熟悉对方的真面目,直接省下了那虚与委蛇的功夫。

    一拍脑瓜,云眠便决定做点什么东西赠他。

    衣服鞋子什么的太过复杂,索性便决定做个香囊,也配他的气质。

    她兴头正盛,跑去书桌前铺纸磨墨,执着狼毫想了半晌,描了株海棠花的样子。

    将纸拎在手中拿起,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甚是满意。

    苏蕤在一旁挑拣丝线,时不时瞧云眠一眼,不满地嘟囔:“旁人家的娘子嫁人三书六礼哪样都有,只有咱家的,什么都没有,您都不知道旁人怎么说您……”

    云眠自是不在意这些虚礼,左不过是些陈词滥调,说她不顾脸面攀权附势罢了。

    那些话很不中听,苏蕤实在说不出口,可看自己娘子没心没肺的模样,终是将那些话挑了些不那么难听的讲与她:“她们说咱家是贪慕显王殿下的权势,即使被这般慢待,也要巴巴地贴上去……”

    因着圣人这般作为,原本观望的人立时调转了风向,前来云府道贺的人或虚与委蛇,或敷衍了事,时不时还有人阴阳怪气刺上几句……连云中鹤的面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云眠却混不在意。

    非真心相交之人,多些少些又有什么打紧?要知道,前世云府落难之时,满西京城中,除了燕怀峥,竟无一人出手相帮的。

    云眠勾下最后一笔:“嘴巴长在旁人身上,任他们说去好了。”

    经过那夜面圣之后,云眠也明白过来,云家于京中名声越是不堪,圣人便对云家越放心。与阖家性命相比,区区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呢?

    就这般嫁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她忘了,她要嫁之人乃是燕怀峥。

    苏蕤的不愤没在心头堵几日,酒楼茶肆的谈论热度尚未消散,便有另一则消息在西京城炸开。

    十月初一一大早,坊门刚开,一条赤色红毯便自显王府门口沿着城中主街一路铺了近十里,沿途均有显王府的侍从敲锣打鼓,绑着大红绸花的箱子顺着红毯一路朝云家方向而去。

    从珍玩玉器到绫罗绸缎,甚至寻常人家纳彩之时常送的合欢、阿胶、九子蒲、长命缕这些有特殊寓意的东西也应有尽有。

    那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出门采买的云翊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迷茫地看着这般盛况:“这是出何事了?”

    身旁人正要回应他,一转头对上云家郎君的脸,立马鞠出笑来:“哎呦这不是云詹事嘛!您还不知吗?这般大的阵仗,乃是显王殿下送聘礼呢!瞧!都好半日了呢!”

    一旁人跟着凑趣,满脸歆羡:“是啊!是啊!素知显王豪富,这是要将整个显王府都送去云家不成?”

    人们被眼前的奢华繁丽闪了眼,一时竟也忘了燕怀峥昔日如何荒唐的名声,竟开始羡慕起云家的好运气来。

    这消息由暗中窥伺的玄衣卫传给龙座上的燕钊。

    燕钊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照你的意思,云家并未生怨怼?”

    “回圣人的话,并未。那云家近几日还积极筹备婚仪,未见任何异常。倒是显王殿下他……”玄衣卫停住话头,见圣人神色未变,才继续道,“殿下近日谴人各方收集西京城奇珍异宝,名玩珍藏,今儿一大早,敲锣打鼓地一股脑全送去云府了……数量之巨,令人咂舌……”

    “哼,臭小子!”燕钊嘴上骂着,脸上的笑意却更甚,“他奢靡惯了,这般做派倒也正常……不过是年少郎君爱俏娘,还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孩子!他若闷声不响,倒要让朕觉得奇了。”

    玄衣卫顿了顿,满口应是。

    “也罢!峥儿此前受了番委屈,是该好好补偿他一番……”燕钊一开口,便又从他的私库里添了不少好东西,由掌印太监领着,一路去了云府。

    不过几日间,风向倒转。

    云家一时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次日,燕怀峥进宫谢恩,不知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待到十月初六这日,整个西京城都笼罩在一重重热闹的喜庆里。

    一是当朝显王殿下要迎娶相爷独女云眠,另一桩则是当朝状元郎入赘高将军府,同高将军嫡次女喜结连理。

    一大早,云眠起身上妆,王妃的礼服很繁复,头上的冠子也很重。

    她没睡好,迷迷糊糊着被一群人来回摆弄,直到拜别父母的时候方醒过神来。

    她没有多少离家的愁绪,因着自己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别离,可阿娘却不知。

    团扇遮去她的视线,团扇之下,阿娘那双有些干瘪的手伸过来扯着她,带着轻微的颤抖。

    云眠忽觉这双手竟有些陌生。阿娘不似京中贵妇那般尊养,初嫁阿耶之时,她在西北灵州也同寻常家的妇人一般浆洗、耕种。前世,直到死,她的阿娘都未真正过过几日舒心的好日子。

    阿娘握着她久不肯放手:“眠儿……”她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许久,才像哄婴孩那般颤着声音嘱咐她,“要乖啊……”

    云眠被这情绪感染,心也蓦地跟着沉重起来,她一只手回握住阿娘,低低说了句:“阿娘等我回来……”

    崔叶兰不懂其中深意,只当她说的是三朝回门的事,轻轻点了点头,泪眼婆娑地目送着自己心肝上的宝贝女儿远去。

    云眠坐在晃晃悠悠的轿撵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她将团扇稍稍偏移半寸,朝着前方长长的队伍看去。视线聚焦在最前面高头骏马的男人身上。

    他身着喜服,后背挺阔,是她云眠的夫君。

    这热闹的场景同前世无数次的梦境相重合。

    梦里,那个骑在高头骏马上,迎着众人声声恭贺,娶她入门的男子是宋瑾。

    前世的她满怀炽烈和欣喜,嫁给宋瑾,成了她的夙愿。

    因着那个夙愿,她的一切都脱离了原本的轨迹,不可抵挡地冲向黑不见底的深渊。

    今日,她嫁人了,婚礼的场景甚至同梦中一般无二,只是那人不是宋瑾。

    他是市井间传闻最得圣宠的皇子,他也是背负了无数秘密的燕怀峥。

    她了解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也素知她鲜少示人的真性情。

    他们关系算不上多好,为着彼此心中所求绑缚在一起。

    这场婚礼与云眠而言无悲无喜,甚至没有旁的多余情绪。

    她终究走了条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迎亲的队伍绕城一周,转过广德大道,同一队人马不期而遇。

    两桩迎亲的队伍迎面遇上,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同浩浩荡荡的显王府迎亲仪仗相较,宋瑾那边的队伍显得要简陋许多。

    宋瑾看到高头骏马上的燕怀峥,视线一转,轻易便看到后面轿撵上团扇遮面的新娘。

    顿了许久,他示意队伍退到道旁,让显王府的人先过。

    车队和宋瑾擦身而过时,云眠感觉到了那双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她将团扇摆正在自己面前,没去看。

    交错的那一瞬,沉寂良久的心,忽地动了下。

    像是溺水良久的人终于窥见了天光,挣扎着游出了水面,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的空气。

    长久以来缠覆在心头的枷锁卸去,当年那个迷了双眼,闯了弥天大祸的少女终于离她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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