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

    云眠听那引路的内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

    前面已能看到望仙门高阔的门楼,显王府的马车就停在那里。云眠却忽地顿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

    内官察觉到她的异样,转回头问她:“王妃怎的停了?”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凌冽刮过,让云眠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她回身瞧了眼北面紫宸殿的方向,北方的天际暗沉沉的,不见半点阳光。

    她深吸口气,脸上鞠了笑朝向疑惑的内官:“我忽地想起还有事要找丽妃娘娘,便先不出宫了,真是劳烦内官了。”

    内官听了未做他想,点了点头,怕云眠对这宫中的路不熟,还贴心道:“既这样,那奴便先引王妃殿下往丽妃娘娘的宫舍去吧!”

    云眠摇摇头:“不必劳烦内官了,我识得路,您自忙去吧!”

    她既这般说了,那内官也不再坚持,又朝云眠恭恭敬敬行了礼,便悄声退走了。

    内官一走,云眠脸上的笑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她转回身,迅速地朝来时的方向走。

    内心强烈的不安驱使她原路折返,可走近了,她反而踟蹰起来。无圣人传召,她不敢擅自靠近紫宸殿,犹豫再三,选择先在附近人少的甬道等。

    云眠站在高耸的宫墙下,直到将那条甬道上一块块的青砖都踏遍了,也没等到燕怀峥从里面出来。倒是不久后瞧见被玄衣卫拖出殿的太子燕怀旻,后面跟着犹自啜泣的太子妃杨氏。紧接着,便是被人狼狈架着扔出来的探花郎沈恕。

    那不安越发强烈,云眠抬头忘了忘沉沉压在头顶的乌云,只觉这偌大的宫廷,让人有种憋闷的窒息感。

    紫宸殿中的人纷纷退出,却始终没瞧见燕怀峥的影子。

    为免自己被紫宸殿退出的人发现而旁生枝节,云眠又顺着甬道朝深处退了一段距离。

    这甬道在紫宸殿东南,再往里走,是几处荒废的宫殿,宫门外的台阶上爬满了青苔,显是许久无人来过了。

    云眠一抬头,正瞧见那宫门匾额上字迹斑驳,匾额上结满了蛛网,仔细辨认,依稀可见“合欢”二字。

    不知为何,云眠忽然有种上前的冲动。

    她小心踏上那结满青苔的滑腻台阶,推开门,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竟是虚掩着的。

    许是久无人打理,院子里野草蔓长,已到了膝盖的高度,草木的叶子已经泛黄,被深秋的冷风吹干冻透了,了无生气地弯下腰。

    云眠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穿过成片的枯草,绕过影壁,行至屋门前,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宫室内扑鼻而来一股强烈的霉味。

    这是一间女子的宫室,屋内一应陈设应有尽有,妆奁前还放着一盒打开着的胭脂,云眠几乎可以想象她的主人坐在镜前,对镜梳妆的样子。只是这一切被岁月腐蚀了色彩,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尘。

    云眠视线扫过这间屋子,最后在最里侧的角落里瞧见一只半开着门的紫檀木柜。那木柜同整间屋子里灰扑扑的陈设相较,显得有些突兀。

    她正要走过去看个究竟,忽觉幽暗的室内闪过一道寒芒。

    云眠猛地回神:“谁?!”

    帷幔后缓缓走出道人影:“原来是你。”

    丽妃将手中利刃重新藏于袖中,无视云眠震惊的目光,径直走到那木柜前,拉开了木柜半掩着的小门。

    里面竟供奉这一个牌位。

    丽妃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掏出绢帕无比珍视地擦了擦那排位上的名字。云眠很轻易地便瞧见了那三个字:暮凝霜。

    姓暮。

    她忽地想起了逆党暮玱口中的阿姊,燕怀峥的生母。

    丽妃动作熟练地燃了几支香,转过身递给云眠几支:“来吧!你也给你的阿家①上柱香。”

    她说这话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就像在同云眠谈论今日的天气那般寻常。似乎对于云眠的突然闯入并不感到惊慌或意外。

    此时的丽妃没有初见时那般冷淡,也没有今日殿上那般温润和蔼,她望着那牌位时眉眼里沉着股近乎偏执的虔诚。

    云眠有许多话想问,终是忍了下来,自丽妃手中接过香,恭恭敬敬拜了几拜,将它小心插进了牌位前的香炉里。

    香烟徐徐袅袅弥散开来。

    丽妃望着缓缓飘散的烟雾,轻轻说了句:“你的峥儿如今成亲了,你该是开心的吧?”

    在这间不大的宫室里,万物俱寂,只有秋风吹打枯叶的飒飒声偶尔传来。

    云眠心内虽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可还是警惕地时不时瞧瞧门口的方向,生怕再有人会如她一般误闯进来。

    “莫忧心,”丽妃似乎很轻易地便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混不在意道,“不会有人再来了。”

    “娘娘怎能断定?”

    丽妃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目光悠远,似是看向她,又像是看向她身后缥缈的虚空:“你看这合欢殿,离紫宸殿那般近,住着的定是圣人最为心爱之人。”

    云眠望着那牌位上的名字:“是暮凝霜吗?”

    丽妃轻轻笑了笑:“你该唤她阿家的……她是峥儿的生母,她住在这合欢殿整整六年。这六年,也正如这宫殿的名字一般,圣人夜夜至此,同她合欢缠绵。可是啊,她死后,竟无灵无位,只是一个承了圣人雨露的连名分都不配有的女子。如今,连她的名字都成了皇宫的禁忌,莫说宫人,就连圣人他自己,都不敢踏进这殿门一步,你说,谁还会来这里?谁还会记得她?”

    云眠心里莫名地不舒服,或许是被眼前丽妃悲凉的情绪所感染,也或许是为着这座宫殿主人的不幸。

    “她是怎么死的?”

    丽妃凝眸想了想,缓缓道:“那时我不过十来岁年纪,才刚刚进宫。被分来这合欢宫做洒扫宫婢。你知道洒扫宫婢么?是那种最下等的宫婢,谁都可以踩上一脚,任意欺凌的存在。那年,我不幸染了病,病得几乎要死掉了,管事嬷嬷瞧着我不中用了,只等我咽了气,一张草席裹了拉出去就算完事。”

    丽妃毫不避讳地说着自己的过去,脸上没有半分情绪:“一个洒扫宫婢而已,便是死了,谁又在乎呢?连我自己都是这么想的……死了,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我遇见了她,”说道暮凝霜,她的眸底忽地亮起,“她生得好美,笑起来尤其好看!她对所有人都很好,从不轻看任何人。她也好厉害,她只摸了一下我的脉,便塞给我一丸药,还对我说,吃了它,从此为自己活。”

    有清泪自她眼中淌出,丽妃伸手拭去:“她那般明媚的一个人,我想着,当是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了吧!可是……她的笑总会在见到圣人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她讨厌他,甚至憎恶他,却还是要生下他的孩子……”

    听到那孩子,云眠心头忽地一紧。

    “我那时太小了,不知她的憎恶是因为什么,直到那天,她不知吃了什么药,睡下后便再没醒来,化作泥化作水,连尸身都没留给这座皇城。后来我才听说,那天,圣人杀了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圣人杀了她的亲族,她便杀了自己,连一点念想都没留给圣人,一点痕迹都没留给这个人世。

    云眠总觉呼吸都带着钝痛,却还是缠着声音地问:“化作泥化作水……是什么意思?”

    丽妃望她一眼:“她极通药理,一剂药便治好了性命垂危的我……”

    云眠明白了,怕是暮凝霜用了某种药物杀了自己,进而毁掉了自己的尸身。

    来去了无痕。

    可他呢?可燕怀峥呢?

    他是暮凝霜同圣人的孩子,他的娘亲恨着他的阿耶,还因为这恨亲手杀了自己,可燕怀峥要怎么办呢?

    他该如何自处?

    云眠心跳加速,心口一寸寸的钝痛越发清晰。

    她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急切地开口:“娘娘,妾还有事,得走了。”

    丽妃看向外面的天光,片刻后喃喃:“你是该走了……”

    云眠不再看身后怔忡的丽妃,快步出了合欢殿。

    她提起裙摆,加快脚步,跑过长长的甬道,奔向紫宸殿的方向。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燕怀峥,想要确定他是否安好。

    奔到白玉石阶下,紫宸殿厚重的大门恰自里面打开。

    那道熟悉的修长身影从里面缓缓走出来。

    他步子很慢很慢,一步步迈下石阶,终于看见等在殿外一脸忧色的云眠。

    燕怀峥先是怔了怔,旋即,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怎的又回来了?”

    云眠只觉胸腔翻涌得厉害,眼眶有些发胀:“我在等我的夫君。”

    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不可置信,又前行两步,走到她面前,故作轻松地同她开玩笑:“等他干嘛?”

    即使他强作轻松,云眠还是很轻易地发现他很不好。

    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几处,崩坏的纹路里隐有血色,一股没由来的愤怒和心疼将她席卷,她朝他张开双臂:“等他跟我回家。”

    “家”这个字,对燕怀峥而言太过陌生了。

    他迟疑一下,才上前将她拥住,将下巴小心放在她颈窝,弯唇笑了:“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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