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醋

    云眠转身抬步要走,柴房里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了,破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王妃?”沈恕没料到云眠就站在门外,脸上闪过抹不自然,很快掩下,躬身向她揖礼。

    尽管云眠不是有意偷听,可站在人家窗外听墙角被抓包,多少还是有些尴尬。她强作镇定,也若无其事朝沈恕点了点头:“沈明府。”

    “王妃有事寻下官?”沈恕眉眼低垂着,即使四处无人也恪守着礼节,不抬头多看一眼。

    “我是想……”她抬头望,这间柴房破漏得很,低低矮矮的一间瓦房,连窗户都不甚结实,如此寒冷的冬夜,想必是极难捱的。

    云眠心头莫名涌上一阵暖意,来自这个方见过几面的探花郎的细致周到,终是将想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想起方才他那稍显别扭的动作,她忍不住关切了一句:“我是瞧着明府身上的伤似是还未好利索?”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男儿的骑装,腰间挂着蹀躞带,她忙自腰间锦囊掏出随身的伤药递给沈恕:“这药比寻常伤药起效快些,我想着或许沈明府用的上。”

    沈恕身形一顿,稍抬眼,视线里出现一只莹白的精致瓷瓶,被她两根粉白的手指捏着递过来。

    他唇动了动,本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开口。沈恕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过那瓷瓶,将它捧进掌心里:“多谢王妃。”

    云眠笑笑:“是我同殿下该谢你才是。”

    燕怀峥寻过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王妃和那位身姿不俗的沈明府站在一处,四周静寂无人,只有夕阳金红的余晖映照在二人身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叠在一起。

    心头没由来的便是一阵不爽。

    燕怀峥抿了抿唇,大跨步走过去,在云眠身边站定。

    他先是瞥了沈恕一眼,而后无比自然地拉过云眠的手:“眠儿怎在这里?让我好找。”

    云眠奇怪地瞥了燕怀峥一眼,不知道这厮又在抽什么风,那句“眠儿”更是听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到底当着沈恕的面,云眠还是给他留足了脸面,恭顺地柔声回答:“偶尔路过,见沈明府在忙,随便问了几句。”

    “原是这样……”燕怀峥将那只小手捏在掌心里来回来去地摩挲,那旁若无人的亲昵甚是自然,倒当真像是习以为常的。

    沈恕只在那交叠的手上匆匆晃过去一眼便挪了开来,他识趣地退后半步,朝两人拱了拱手:“下官还有事,便不打扰殿下和王妃了。”言罢,转过身,朝着前院去了。

    直到沈恕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云眠才堪堪将视线收回,由衷地感慨了一句:“沈明府可真是个好人。”

    话方毕,掌心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云眠蹙眉,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发现抽不动。她不悦,瞪了燕怀峥一眼:“殿下,戏过了吧?”

    燕怀峥这才恍然回神,这才松开手,唇角含着笑,似漫不经心问她:“你来找他作甚?”

    “不是说了?只是路过。”

    燕怀峥唇角的笑淡了淡:“这条路的尽头是死胡同,只一间厨房和柴房,所以眠儿是要去哪里?”

    云眠只当他是因为杨延的事心情不太好,也没往旁处想,自然而然地回道:“好吧!我是来寻沈恕的。”

    燕怀峥的脸色便彻底冷了下去。

    “我瞧着那边厢房还空着两间屋子,既然空着,便想着能不能同沈恕开口再要一间……”

    燕怀峥步子一顿:“然后呢?”

    云眠依旧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一边迈着步子往回走,一边同他解释:“这里不比王府,房间本就不大,放一张木床就已显逼仄……况且,冬日天寒,总不好再睡地下的……”

    燕怀峥心里莫名堵了一下,她这般劳心费神,竟只因不想跟自己同榻而眠,偏还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沈恕可答应了?”

    云眠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我没好意思开口……”

    瞧着她霜打了茄子般的模样,燕怀峥又有些不忍,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云眠白了他一眼:“沈恕为了我们俩,自己都搬去柴房住了,我哪里还有那个脸开口?”

    至此,燕怀峥方才看到云眠和沈恕站在一起时心里的烦闷才消散了,小声应了句:“还算他识相。”

    “什么?”

    “没什么,”燕怀峥敛了神色,“你还是同我在一处待着比较好,这里是太原,不比西京,随时随处都可能有意外发生。”

    燕怀峥的话很快便应验了。

    太原就像一块腐坏了烂透了的肉,从上至下的沆瀣一气,沈恕的清明在这般的腐坏里竟成了一种罪过。

    沈恕一回来,杨延便又被押回了牢室里,甚至还被生生断了一根手指,那嘶喊哭号声连牢狱里的见惯了血的囚犯听着都肝胆生寒。

    杨家派来太原的人得知消息后肝胆俱裂,四处找人疏通关系,想要先将杨延保出来,可忙活了一大圈竟都不能得手。

    原来短短几日,太原府衙役和看守牢狱的人在几日之内被换了个七七八八,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杨家人都不免大吃了一惊。

    可更让他们头疼的事还在后面。

    杨延买凶杀人这桩事甫一败露,杨家便先人一步派人将事涉此事的相关人一应都灭了口,可那些拿钱办事的江湖杀手各个都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对付起来并没有像寻常人那般容易。

    在沈恕回到太原当日,杨家人本已经找到最后一名杀手,眼瞧着就要得手,可谁知,千钧一发之际,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一位身穿黑衣的人形如鬼魅,一把长刀挥下,生生斩断了他们射向那杀手的羽箭,待他们反应过来时,那黑衣人早已带着那杀手遁逃进了蒙蒙夜色里。

    “沈恕区区一介探花郎,哪里来的这通天的本事!还将你们耍得团团转!”远在西京的杨霆得了消息,愤怒地挥袖砸掉一尊名贵的双鱼玉笔洗。

    下属跪在地上垂头丧气:“是属下失职,没能护好郎君,还让沈恕抓到了把柄,请将军责罚!”

    “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如今,只盼着那沈恕查不出什么罢!”

    那下属在太原已有些日子,同沈恕也有过几次交锋了,直觉自西京走一遭回去后的沈恕似有些不一样了。以前他虽也难对付,可行事完全没有如今这般的凌厉威势。犹豫再三,道:“郎主,您说,这次的事,会不会有显王的份儿?毕竟,这次显王同那沈恕一道去了太原……”

    杨霆犹豫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不该,燕怀峥此人,老夫观察了他二十年,实在是个泡软了的草包一个,断然没般那心机手段……”

    “那……”

    杨霆不言,合眼靠在椅子中良久,再次豁然睁眼时,已是拿定了主意:“不论如何,这件事不能再发展下去了,不管沈恕背后的人是谁,沈恕此人,不能再留了!”

    就在半年前,边境收到一人的求援信,而那信的火漆之上,印的竟是暮氏的徽记。好在得到这信的正是他们杨家之人,杨霆这才能及时将此事按下。

    可如今,谁人不知暮氏乃谋反逆党,早被诛杀殆尽,大庸之地,更是谈“暮氏”色变,这封信中所言,竟似全然不知如今局势,且那信中所说之事,更加让杨霆骇然。

    也因此他方知,原来暮氏并没有被剿灭完全,他们还有一支族人,生活在被人遗忘的地方。

    这封信若流出去,势必牵扯出当年杨家平叛暮氏之战,那个尘封多年的秘密也将被开启。

    属下有些顾虑:“那沈恕幕后之人……”

    杨霆轻哧一声:“这世上,最不想让沈恕查下去的人不是我,而是圣人。只要圣人在,凭他沈恕背后的是谁也无用……”

    他递给手下一个狠戾的眼神。

    若沈恕死在太原,杨家必然少不了被人猜忌,可跟几十年前那桩惊天谋逆案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府衙条件艰苦,云眠身边也只霜枝一个婢女,霜枝于舞刀弄枪自是好手,可要烧柴做饭,那便当真会要了她的命。

    平日里沈恕的一日三餐均是交给随从,他从不挑嘴,于口腹之欲上没什么要求,可如今,显王和王妃住在衙中,随从的那几下子本事显然有些不够看了。

    云眠和燕怀峥挤在那张表不大的木板床上,稍稍翻动一下身子,那木板床便会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弄得两人均是尴尬不已。如此几日,云眠眼下已有两团明显的乌青,连坐到食案前都还在不停地打着哈欠。

    倒是燕怀峥神清气爽的很,吃饭时还不忘夸赞沈恕一句美味。

    沈恕将最后一道菜摆上食案,不经意瞟见了她无精打采的模样,想问,却终是忍下了。

    是夜,云眠再也忍不了,刚想同燕怀峥好生探讨一下睡觉问题时,忽闻外面惊呼声起:“走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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