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熟悉的药草香，宋筠稍稍松了口气。

    她偏头去看，贴得太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两人正躲在内院角落一处枯井后，东北面两居室扩建，卡出个死角，碎石成堆，杂草密布，确是不易被发现。朗月高悬，荒草林叶把月光剪成碎片，斑斑驳驳投射在桑蒙脸上，照的人有如秋霜般孤寒。

    对方下意识回眼，宋筠才意识到自己看过久了，赶忙扭回去，心里却不禁疑惑，桑蒙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大理寺。

    “打起精神，把人揪出来。”

    思绪被打断，宋筠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循着桑蒙的力道同他一起趴到地上。

    两个黑袍小吏打着哈欠翻找搜罗，宋筠大气不敢喘，几次，大理寺卿革靴就行在跟前，而每每这时，桑蒙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都会更紧一分，掐的生疼。

    总算熬走两人，宋筠长长呼出口气，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肩膀就被桑蒙戳戳。

    “从这下。”桑蒙贴耳道，伸手指指面前的井。

    宋筠往前爬两步，略略瞥一眼，土腥烂泥气扑面而来，石井内部黑黝黝的，井沿处长满青苔，好像贪婪巨蟒张着渍了污垢的嘴准备吞噬猎物。

    宋筠本能的恶心，她回头看眼桑蒙，却见对方叹口气。

    下一瞬，身体便不受控制般腾跃而起，眼前一片漆黑，腐气弥散。

    待回过神，自己摔坐小块干燥土地上，略略转身，入目是条走廊，廊璧两侧稀稀落落点着冷焰火，幽幽不见尽头。

    视线忽暗，原是乌云庇月，宋筠这才注意到，井壁边竟垂吊着条粗麻绳。然刚看清，这麻绳就游蛇般簇簇落下，与之同落井底的，还有一袭黑衣的桑蒙。

    桑蒙手撑井沿，稳稳站到宋筠跟前。

    他伸手要拉宋筠，对方却轻轻闪开，模糊的视线里，女孩满脸惊疑。

    桑蒙心底一颤，不知名情绪翻涌而起，他将其归之为烦躁。

    他上前轻按住宋筠肩膀，压低声音道：“先走，回去再解释。”

    宋筠深吸口气，也只好点点头。

    反正也没别的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长廊阴潮，墙根蓄了水，臭虫遍地，不时有老鼠出没其间，吓得宋筠一激灵

    她拽住桑蒙衣袖，贴的更近了些，谁也不说话，又刻意压低了脚步，一阵静谧，只有老鼠偶尔“吱吱”叫两声。

    行至岔路，四周稍稍亮堂起来，两人贴上墙根，观察转角处是否安全。

    然正在此时，一道□□飘来，宋筠后背汗毛登时立起。

    “嗬—嗬——”像是在笑，更像是有老痰卡在喉咙。

    空气里弥散开一股甜腥，

    两人靠的近，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桑蒙的肌肉忽然绷紧了。

    她正欲回眼探看，桑蒙却忽然贴近，伸手指指右侧最后一条岔道。

    “那边约五十步，有个云梯，从那爬上去，先自己走。”他耳语道，语气有些急，并轻轻推推宋筠，暗示她快走。

    宋筠将信将疑，果然看到个云梯，转眼，却不见了桑蒙。

    然正逢此时，耳边又是一阵细微嘈杂，宋筠心惊，赶忙先爬上了梯子，顶端是个木条钉制的围挡，并没有上锁，宋筠稍稍用力，就破窗而出。

    一时没能适应廊外光亮，眼前泛起片白茫，冷不丁的，对上张模糊人脸，吓得她连连后退。

    缓过神来，才发觉是自己偷听时看到的画像，自己这会在最初小院内，窗子被两府吏弄破，画像才如此清晰。

    思及此，宋筠赶忙顺着原路溜回审问自己的小屋，刚合上药箱盖子，门就被推开，两小吏进屋搜查一圈，并无发现，便应了宋筠，允她早些回去。

    刚才的经历加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却处处横生枝节，掉进梦境般不真实，宋老头究竟怎样了，桑蒙因何突然出现，又为何熟知大理寺暗道呢？要是还能再见，定要好好盘问他

    黑白画像不时涌现脑海，宋筠虽不想承认，但每次想到画像，心底都没来由的恐慌，画上的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一路上，心绪被层层疑虑困扰，好不容易到家，已是三更天。

    她拿出钥匙，腿上却被绊了个踉跄，定睛一瞧，原是一人正靠坐门沿打盹，被她这么一弄，猛站立起身。

    桑蒙？

    “没有钥匙。”看清来人，桑蒙靠墙揉揉眼，许是秋夜清寒，说话都带了些鼻音。

    宋筠蹑手蹑脚把人带进屋，怎料小澄还未寝，堂屋里烧根蜡烛，脑袋一点一点地，这回见两人同回，才打着哈欠往自己屋走，一边抱怨宋筠怎回来这样晚。

    宋筠没急着现在问桑蒙，只让几人都早些睡觉。

    她也赶忙回屋，简单收拾后，就打开系统，翻开桑蒙的资料卡。

    评判一栏变成了最浅淡红色。

    然不等宋筠捋清今晚一切与之关系，机械女声的通知却让人心寒。

    【很遗憾，重要物证销毁，经验值-100】

    宋筠心里一惊，她翻开地图，却怎么也找不到宋老头手稿标识……

    隔日清早，宋筠先向桑蒙道了谢，才细细盘问对方，依桑蒙所言，他不放心自己一个人去大理寺，才偷偷跟过来；至于暗道，则是由于之前读过兵书，知晓刑狱机构多设暗道，当时有情况危急，才抱着赌一把的心态送她下去。

    漏洞百出。

    然宋筠终是没戳穿他，只接过小澄递来的清粥，啜一口道：“你昨夜矫健如斯……”

    “姐，你脖子怎得了？”小澄好奇打量着。

    两人闻言均是一愣，宋筠拿起客堂的小镜子。

    她长得白，皮肤又薄，点点暗红指印留痕在修长脖颈上，甚是扎眼。

    桑蒙尴尬的偏过头去，昨晚掐的是有些用力，可他也想不到这人肌肤能脆弱至此。

    “今后若能担待些生意最好。”宋筠语速飞快掠过刚才话题。

    后续几日，三人就忙活起了医馆日常营生，不断磨合后，也逐渐确定了各自分工。

    宋筠在前堂医治，记账，小澄负责日常起居，桑蒙日常不露面，在库房研药，清点仓库。

    共事久了，宋筠发觉桑蒙这人并不像看着那般难以相处，布置下的活记基本都完成，仓廪清点没出过差错，宋筠翻看系统，人设栏的红色也程日渐加深状。

    只是这人时不时会失踪，说是失踪，也并不全对。宋筠之前不戳穿桑蒙，一方面是顾念对方救命之恩，而另一面，桑蒙到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过于巧合，她直觉与宋老头失踪脱不开干系，便想再深入观察。

    宋筠本想以桑蒙不时失踪作为切入口，然每每打开系统导航，对方就已推门而入，站到自己跟前了。

    宋筠暗暗懊恼。

    除此之外，一切都算顺利，宋筠有实力在身，加之中秋节事件一波宣传炒作，积累了些人气，城民起先是好奇，后续发觉有效，便叫身边病患同去，诊所声名渐起。

    天气转凉，西风挟枯叶，万物萧索。街巷的人流明显减少，多缩在家中避寒，惟大理寺卿反其道而行之，恨不能一天巡游三次，挨家挨户上门讯访。

    宋筠点完账，拢拢身上素绒夹棉袄，起身行至院中。

    细雪窸窣，天地镀上层白绒，这是她穿来后第一次见雪。

    她出生北方，每每雪天，家里人都要煨上锅烫乎乎的熬菜，就着大白馒头，边吃边唠嗑。

    宋筠暗暗叹口气，回屋，喊住正备菜的小澄。

    “先别做了，今晚出去撮顿儿好的。”

    城西最热闹的酒楼非醉仙阁莫属，不光外观气派，菜品更是真定一绝，宋筠几回买药路过，光是飘出来的饭香就勾的人心痒痒。

    酒楼阁间，宋筠拿漏勺捞肉，姐妹俩吃得不亦乐乎。

    她本想把桑蒙也叫上，谁知那人说什么也不肯，思及此，宋筠打开导航，桑蒙的小红点仍在仓库。

    她轻轻关上系统，竟有些失望。

    已是月升，醉仙阁人满为患，饭饱酒酣，宾客起坐喧哗，好不热闹。

    然转瞬之间，像是被按下休止键，四周忽然安静，宾客不说话，齐刷刷转头看向酒楼大堂。

    宋筠抬眼，就见一人身量高大，上戴银冠，下着金丝青缀，俨然是个苗人。

    苗人环视一圈，低头和店家讲两句，便离开了。

    周围人这才慢慢说起话来。

    “还国师，不过就一招摇撞骗的苗医。”隔壁桌一壮汉和着酒气，嚷嚷道。

    对面人瞬间上前捂住他的嘴，不断挤着眼睛道：“休要胡说！能得天子宠幸，必有其长人之处……”

    谁知那壮汉大概是喝糊涂了，竟一把推开友人：“我今儿还偏要讲了！那皇帝老儿偏好巫蛊邪风，还非选个苗人做国师，我就……”

    话没说完，脸上就重重挨一巴掌，友人狠瞪他一眼，趁壮汉怔愣着，一把将人拽走，贴耳悄声骂句：“蠢蛋，忘了太子是何等下场么？”

    宋筠听完全程，心道形而上学果然是自古帝王之偏爱，转头叫上小澄结账，顺带包两道干菜给桑蒙带回去尝鲜。

    然没等走到家门口，宋筠便看到门前站了黑袍大理寺卿。

    见两姐妹过来，几人便立刻上前拽住宋筠胳臂。

    “姑娘可曾见过这人？”画卷徐徐展开，光线昏暗，然看清一瞬，宋筠心里“咯噔”一声。

    一旁小澄正欲开口，宋筠抢先言道：“民女并不认得。”

    大理寺卿眯缝起眼，静静看向宋筠。

    宋筠看看大理寺卿，又低下头，一脸无辜。

    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对面才转身，带队走人。

    宋筠总算松口气，撑着走进房间，放下菜便瘫倒在床。

    四周一片狼藉，明显是被翻动过。

    回想起刚才的画，宋筠心底发毛。

    初见时，桑蒙瘦脱了相，也正因如此，夜逃大理寺当晚，宋筠只觉画中人有几分眼熟。

    如今看来，这画中人不正是他！

    宋筠努力让自己平静，余光处却瞄见一团黑影，正直直立于门框处。

    她吓得弹起，离床沿过近，翻滚坠地。

    一双手垫在宋筠后脑，才没让她磕伤。

    桑蒙扶宋筠上榻，点燃油灯，屋内亮堂了，宋筠的心也稍稍平静

    她偏头，见桑蒙坐于桌前，右手轻轻搭在头上，目视桌面，不知想些什么。暖黄灯光在四周深深浅浅的阴影，以光为界，他半明半暗。

    “感谢你这一月的照拂，我明日便走。”良久，他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