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禧二十年春，上巳节。
薛颖大破史都言，收复檀东四郡的消息传回虞都，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这预示着自羡帝起，大乾长达四十年的战火终于要落下帷幕。
剑指中原的各路诸侯纷纷臣服于裴家这一后起之秀，分崩离析的土地也尽皆收入裴氏囊中。
时人皆知，大乾要换了名字，裴公要成为新的天下共主。
听闻裴公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如此则万事俱备，棋盘之上只差最后一步落子。
百姓只关心国家是否安定，来年收成是否可喜，至于权术争斗，谁来做皇帝，于他们而言都无所谓。
可士大夫们却不能对此噤声，他们食君之禄，必当忠君之事，即使无力回天，也要以死明志。
于是本是文人齐聚，曲水流觞，舞墨斗诗的佳节，现下也成了群臣聚首，掩面痛哭的丧期。
京郊陶安亭中，有人酒醉摔琴，拔剑长叹。
“早知裴亮小儿狼子野心，当年在其羽翼未丰之时，必一剑斩之，岂留今日之祸患？”
“其父裴冲手握大权时，尚对陛下恭恭敬敬。安知此子……此子竟大逆不道至此，居然夜宿皇宫，会乱宫闱！”
“听闻陛下的一位后妃被这贼子羞辱，如今已有三月身孕呐……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我等有何颜面再留存世间啊？”
……
汉章宫内，春光潋滟。有人碎玉摔珠，怒发冲冠，有人白日宣/淫，毫无底线。
群臣若晓得，他们口中那位被羞辱的妃子正是往昔高坐明堂之上，受世人膜拜的，最为崇敬的天子，怕是当即便要吐血三尺，一命呜呼了。
床榻之下，象征着天子威仪的十二纹章冕服被一平平无奇的白袍紧紧压住。
床榻之上，那白袍的主人正赤膊而卧，把玩着一块暖玉，还相当大逆不道地往君王脸上蹭了蹭。
“朕是天子！朕可是天子啊！”梁昭盯着头顶上飘摇的帷幔，悲怆地说道。
裴亮动作轻柔地为她抹了抹眼泪，像是在擦拭着珍宝，可一张口却是无比轻佻的语调，“陛下可再吼的大声些，叫天下之人都晓得，你是个女子。”
梁昭侧目看他，满眼怒意。
好一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可惜却怀着一颗豺狼心！
天子之怒，本应如万钧雷霆，叫人不寒而栗，可现下没了权力的天子，落在裴亮眼中，便是猛虎去爪牙，一只呲牙咧嘴的猫儿罢了。
“竖子！你怎敢如此待我？难道就不怕墨留史书，遗臭万年？”
瞧瞧，就连威胁也不痛不痒，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娇憨的挑衅意味。
“天下谁人能知，你我已同席共枕，行人之大伦？”裴亮亲昵地拂了拂她的眉，而后继续道，“臣倾慕陛下已久。”
衾被之下，梁昭紧握拳头。
“我父曾救陛下于危难之际，我裴氏子孙又为陛下南征北战，如今天下合该有裴家一半，可陛下你却不思回报，不知感恩，偏要与我作对。可我向来大度，因此为你寻了两全之法……”裴亮视线下移，在她的腹部停住，“陛下若怀有我的孩子，此后与我共享这千里江山，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君不负祖宗基业，我也不负父辈创业之艰辛。”
梁昭见他胡言乱语的样子，气得直发抖，哆嗦着伸出手指，骂道：“疯子！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逆臣！逆臣！”
裴亮轻蔑一笑，猛然拽住她的手指，言道：“君若肯相随，亮定不负君相思之意，此生此世决计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
“呸！”梁昭此番也顾不得什么君子礼仪，朝他猛淬了一口。
裴亮噤声，并且条件反射地微眯上眼睛，可下一秒，他却乐了，随后美目微张，举止风流地擦拭了脸上的口水，然后在梁昭面前伸出舌头浅尝。
梁昭怒目圆瞪，一时被他这不要脸的姿态抻住了。
当年南麓梅园，泼墨挥毫，骄矜清贵，纵情肆意的公子如今何以变成这副模样？
梁昭不解，又或许她从来都不曾看懂他。
裴亮翻身而上，将脸埋进她的腹部，在她还未曾回神之时，阴恻恻地说道：“陛下与我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现几度同榻相拥而眠，则陛下以为，怀一个孩子，需要多久？陛下以为你还能上几次朝呢？”
梁昭心中哀戚，垂眸与他对视。
他的口舌和手指的确颇有技巧，令她也无法忽视感官带来的新奇刺激，可欲望之外，她仍旧留有几番清醒之意。
“裴既明，朕即便是死，也决计不会留此孽种于世间。”
裴亮闻言微微一怔，不语，随后又发狠地咬了她一口，她吃痛，却闭目咬唇不语。
春三月，冰雪消融，可冰封多年摇摇欲坠的大乾王朝何时才能迎来它的中兴春日？
是夜，微雨蒙蒙，空气里尽是潮湿的水气。
梁昭睡得极不安稳，一个响动她便苏醒过来。
窗台那边发出“吱呀”的声音，一下子便刺中了梁昭敏感的神经。
她知道，是裴亮来了。因为只有他，从不走正门，偏爱翻窗。
梁昭紧握住枕下的匕首，却不想竟被他一招拿下。
她刚要反抗，就听他埋首在耳边说道：“别动。”
春寒料峭，冷风从窗棂处长驱直入，她只着单衣，被激得一个哆嗦，而此刻压着她的裴亮却热的像个火炉。
“陛下，今日小妹来找我了。”他语调深沉，声音呜咽。
梁昭心中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裴亮说的小妹，叫裴蘅，小字阿芜，家中排行老七，元禧十八年，成为了她名义上的皇后。
“她持剑入朝，大骂我是乱臣贼子。”裴亮突然笑了，笑得梁昭寒毛直立。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裴亮抬起头来，温柔地与她对视，而后残忍地说道：“我叫人将她拖出殿外，剁碎了。”
屋外突传一声惊雷，闪光间，梁昭看到了他早已泪流满面却依旧僵持着笑意的脸。
“你！她可是你亲妹！你！你怎么能……”
“亲人？哈哈哈！可他们都想杀我呀，他们都不爱我！”他伸手掐住梁昭的脖子，突然俯下身来吻她，迫切急促的，想要证明什么似的。
“所以我只好，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先杀了他们！”
“陛下，我以后只有你了。”
“陛下，你来爱我，好不好？”
“陛下，请你不要丢下我！”
……
梁昭无力地躺在榻上，身旁是熟睡的裴亮。
“疯子！疯子！”梁昭喃喃自语道。
窗外的光亮直射进殿内，映着地上的匕首，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冷光。
梁昭抄起匕首，正欲刺下去，却听见裴亮的梦呓。
“陛下，别怕……”
陛下，别怕！
梁昭突然顿住了，她想起颠沛流离的前半生，她想起18岁那年寒鸦渡口初相见，被诸侯挟持的落魄君主遇到了年轻骁勇的忠臣良将。
她流落郦城，月余不曾温饱，而他的出现，譬如久旱之地终于迎来了它的甘霖。他当时也是这样温柔地轻语：“陛下，别怕！”
可她的臣子最终还是背叛了她，不晓得期间遭遇了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郎君居然变成了现在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
她的内心开始动摇。
她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百姓对国家的信任是有限的，大乾山河飘摇已久，黎民不安，皇帝早就没了当初的威望。
而今纵观朝堂，又有几个是为她孝忠的大乾臣子呢？
她杀了一个裴既明，还会有无数个李既明、刘既明……
不！不！
惊雷乍起，她又恢复了理智。
她是大乾的天子！祖宗三百年基业怎能毁于她手？
她曾于堂前发誓，要做一个中兴之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她此刻怎能向逆臣低头？
何况还是这样一个放浪形骸，将天子尊严踩在脚下的男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为忠！
思及此处，她再无杂念，只是举起刀柄，狠狠刺下。
……
可惜刀偏一寸，他最终还是捡回了条命，而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裴公复是裴亮的得力干将，如今主子受了重伤，卧病休养，他便日日来找她的麻烦。
出入天子居所，犹如逛青楼狎妓一般轻松。
时而还要带上一群蛮将，宿在殿内。
“求陛下，赐妾一死，但留清白在人间。”
这样的话术日日都在上演，对于梁昭来说，这种羞辱和折磨远比裴亮来的更加恶劣。
“请陛下写禅位诏书！”
她知道，裴公复就是裴亮的嘴巴，他敢说出这种话，绝对是有了他的授意。
可她是天子啊！天子怎能投降？
于是，她想出了一个绝佳的妙计。
元禧二十年冬。
她以天子最后的威严和体面，从禁庭之中，召来了三百宦臣。
天寒地冻的，他们这群残兵连件像样的棉衣都凑不出来，更别说什么护心甲胄。
而她身上穿着的那件早已破碎的盔甲，还是她骁勇善战的成祖爷爷，当年兵发西凉，大破羌军，抵御外敌时穿的那件。
当她换好装束，站在镜前时，终于忍不住哭了。
她幻想当年成祖爷爷穿着这身戎装上点将台，何等英姿勃发。战场之上，斩将夺旗，又是如何刚猛不凡。而今万般成空，一切归零。
她想到她最初的理想可是要做个中兴之主啊！为何今日竟成了亡国之君？
大乾三百年国祚，明君贤臣良将何其之多？
废乱政、御外敌、兴变法、改民生……
而她，终究是给祖辈丢脸了。
所以此一去，她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作为一个天子，她势必要死得其所！
天子雷霆怒，挥剑斩乱臣。
“敢有骚动阻拦者，灭族！”
她这一生都在压抑中度过，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肆意随心过。
年少先后丧母丧父丧兄，而后飘零辗转，居无定所，只能做权臣手中的棋子，万事不由己。想保护的人一个也没能护住，不想做的事却又一件件做了下去。
从汉章宫到将军府，长街走到了尽头，鲜血染红了她的衣服，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知道，那些失去的尊严正被她一点点捡回。
她是武德充沛的梁家的后代，是个有血性的天子。
“陛下何故谋反？”裴公复持剑立在府外。
梁昭闻言大笑，痛骂道：“尔等乱臣贼子，食君之禄，今日反倒对君王拔刀相向。苍天有眼，他日必叫汝短折而死！”
“给我拿下！”
“朕乃大乾天子，谁敢上前？”
她这一吼，果然震住了在场的众人。
“叫裴亮出来见朕！”
两厢对峙，谁都不肯退让，天子威仪强横，小喽啰们渐渐有了惧怕的情绪。
可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不知何处飞来一支箭矢，正中梁昭心口。
人群顿时乱成一团，混乱中，又不知是谁一剑封喉。
伴随着几声“陛下”，梁昭便倒在了地上。
她快死了，她好痛，痛的泪流满面。
可当她看到衣衫不整，胸口还在渗血的裴亮慌张赶来的样子，她又笑了。
“陛下！梁植！梁幼麟！你不能死……”
“裴亮，你当街弑君，皇天不佑。今日过后，你裴家便是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朕说过，朕是天子，你敢自荐枕席侮辱朕，朕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你输了！朕赢了！是朕赢了……”
“朕三岁开蒙，年少好学，不输才智，不乏谋略，却仅因春秋尚少，而错失良机。若汝父对上的，是同龄的朕，他未必能胜朕一筹。至于你，则更非对手！”
“可惜呀！祖宗百年基业终是毁于我手，若有来生，朕一定要做一个好皇帝。”
梁昭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多少，她也不知道裴亮到底听清楚了多少。
她只看到裴亮表情痛苦，嘴巴一张一合，“哇”地吐出鲜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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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禧二十年冬，颠沛一生的天子迎来了她生命的终结。
青史之上，她是大乾王朝最后的风骨，她以悲怆的方式为帝国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以天子之血给后来居上的裴家盖上了永世诅咒的烙印。
权臣裴亮因着果决赴死的天子，而背负骂名，终其一生也没能称帝，他死于天子薨逝后的第二年。
传闻裴亮善工笔画，死时血溅绢帛，留下了旷世遗作《寒鸦赋》。
可谁也猜不出那最后没画完的几笔究竟是什么。
我说那年寒鸦渡口初相遇，我一见你就喜欢，可你却怎么也不肯相信我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