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帝王此刻褪去了华贵的赭黄襕袍衫，代之以圆领月牙白袍，头上的墨玉发簪泛着莹润的光，左半张脸带着虎纹面具。
他乍看便是哪户世族的公子哥，绝无人能想到这便是当今天子。
宋枝雨曾与他朝夕相伴一年，旁人认不出，她怎会不识。
她本就不想与他有什么沾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转身便想上楼。
“枝雨。”他的声音轻轻浅浅，即便隔着一丈，却仍旧飘进她的耳中。
一旁的陆步光挑了挑眉，询问道：“宋小姐认识这位兄台？”
听这称呼，似乎十分亲昵，可看宋枝雨的反应，却又淡漠如霜，一时之间让人分辨不得。
宋枝雨轻纱袖中的手微握，心中悠悠叹了口气，看来曹玄漠今日是不想轻易放过她了，也不知她今日走了什么运，偏生什么不想来什么。
她只好对小厮道：“那两位乃是家父的旧友，可否让他们随我们一同上楼？”
小厮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给了宋枝雨面子。
曹玄漠望着眼前的宋枝雨与陆步光眸光轻闪，两人并肩而行，行动间衣袂相触，看起来郎才女貌，融洽至极。
却让他心中酸得要咬碎后牙。
不知为何，他心中反复出现她今日之语，觅良人、择良婿，难道她倾心这身侧之人？
待他出去，定要将一切问个明白。
五人径直上了三楼，出人意料的是，这千茗楼的顶层竟并非品茶之地，此处分为内外两室，外室空空荡荡，只摆放了一张简朴的案几和几张座椅。
屋内走出几个婀娜多姿的婢女，为曹玄漠及其侍从、忍冬三人沏了一盏清茶，却将宋枝雨与陆步光迎了进去。
曹玄漠向前一步，显然也想跟进去，却被婢女拦下，宋枝雨对他摇了摇头，他这才作罢，退了回来。
他端起茶汤仔细端详，发现其色泽润如□□，茶香四溢，却是今日在宋府所见之茶。
这“孟茶”如今有价无市，因其制茶之人前不久暴毙，更成孤品。这千茗楼倒是大方，竟分文不收地泡了三杯。
宋枝雨进入内室后变得谨慎起来，此处昏暗无光，连蜡烛也不曾点上一支，四周的窗户用黑色绢布遮挡了起来，透不进光亮。
在黑暗中，只听得不知何处传来的“咔嚓”一声，眼前的墙壁微微发颤，眼前赫然出现一条通道。
通壁凿了些凹槽，放置了许多流光溢彩的夜明珠，引诱着人前往。
两人顺着这通道下行，竟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才到达底部，此处乃是一方暗室，左侧设有小门，其中恐别有洞天。
此处守卫极其森严，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内竟然站了十余名持刀侍卫。他们虽目不斜视，但从那浑身杀气宋枝雨便可知晓，前来之人若有异动，必定讨不到好处。
“宋姑娘，陆大人，请将孟茶放入这戥子秤中。”一蒙面男子对他们道。
男子将那精致小巧的秤提着，宋枝雨解下腰间的布袋，将其中数量不多的“孟茶”尽数倒出，放置在那金色的秤盘上。
宋年宝贝这些茶叶得紧，这些还是她好不容易问宋年要来的。
秤砣停在了“一两”的位置上，分文不差。
“户部侍郎宋年，五十两。”那男子沉声道，不知在说与谁听。
片刻后，那小门中竟传出一个狭长的檀木盒子，最终递到了少女的手中。
宋枝雨打开一看，五块硕大的金锭赫然在内，她猛地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却对上了陆步光同样讶异的目光。
她终于知道这些被人捧上云端的孟茶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一两孟茶，竟等于五十两黄金。
一旁有人将此番过程详细记录在册，这便是拿捏贪墨官员们最好的把柄。
陆步光所带孟茶不过几钱，却也拿到了不少的银元宝。
两人从暗室中出来，一路无话。
曹玄漠见两人出来，神色凝重，便也识趣地没有在千茗楼中多问，直到一行人走出此处才有所交流。
“在下京城巡检陆步光，不知这位兄台是何人？如此气度不凡的人物，陆某于京城中竟从未见过。”
曹玄漠尚未开口，陆步光却谦逊地作了一揖，主动问道。
这位久居宫中，依你的品阶自然是没见过的。
宋枝雨心中轻叹，曹玄漠此次乃是微服私访，定是不想让人发觉自己的身份，如今只有她来帮忙圆过去了。
她看了眼素袍黑发的青年，他果然望着她，眼眸中似有几分恳求。
“此乃家父秘友，此前曾于府中见过数次，出身小族而并无功名在身，是以未得众人知晓。”她声音似高山流水，清脆悦耳，令人信服。
“原来如此，陆某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叨扰二位，就此告辞了。”他点了点头，意欲拜别。
却又脚步微顿，转头对宋枝雨道，“今日之事，恐不日事发，还请令尊早做准备。”
他乃是奉了忠武将军之命暗查千茗楼，自然能够洗脱贪墨嫌疑，可这宋年……他实在是有些拿不准。
这些年宋年为官清廉谨慎，短短五年便自从六品的户部左曹郎中，升至从三品的户部侍郎。宋家嫡长女见到那金锭时，脸上的惊诧也不似作伪。
可这宋年若无贪墨之心，又为何要派其女到这千茗楼来兑银，又说得出“晒茶”的行话呢？
算了，这些都是御史台所要考虑之事，当务之急乃是将今日见闻禀报将军。
宋枝雨看着陆步光的背影，确认他走远了，这才回过头来。
可她的动作在曹玄漠的眼中却是对着心悦之人含情脉脉，恋恋不舍。
“枝雨。”他语气微凉，眉间似笼了一层阴云，“你心悦他？”
宋枝雨差点被自己呛到，不知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她的手悄悄摸了摸腰间的软刀，再三劝自己冷静下来。
眼前之人不仅背负着上辈子杀害自己的最大嫌疑，如今竟然还堂而皇之地毁她清誉。
若非他是这天下的至尊，她定要打他一顿才解气。
“并未。”她神情坦荡，但态度却冷如冰霜。
曹玄漠因她这句否认心中雀跃，却又因她的万分疏离心中苦涩。
见宋枝雨似不愿再与他周旋而欲离开，曹玄漠赶忙转了话头。
“今日还要多谢枝雨替我解围。”
“只要陛下不追究臣女的欺君之罪便好。”她恭敬而客套道。
“不知今日在千茗楼中发生了何事？”
“陛下又为何在此？”少女目似利剑，反问道。
谈及此，曹玄漠眸色微沉，立如松柏，神色凝重。他身上的素色衣袍与头顶的皎皎明月相互映照，泛着浅浅的光，倒衬得他有几分帝王之威。
“御史台前日上了一封暗疏，论及京中孟茶之事恐与官员贪墨、结党营私有关，又说这千茗楼极其可疑，却尚无证据。”
年轻的帝王说到此处，脸上带着微微的薄怒。
宋枝雨望着他的模样有些发愣，在臣子面前，他是擅操权术又高深莫测的帝王。可不得不承认，他也是个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明君。
她回过神来，轻轻道了句：“再过几日，便会有证据了。”
少女将手中沉甸甸的檀木盒子递了过去，五十两黄金光灿夺目，可却让人心中提不起半分欣喜。
“那陆步光，也是去用孟茶兑换银两的么？”曹玄漠垂眸将盒子“啪”地一声阖上，声音已然中暗含杀意。
宋枝雨却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她摇了摇头道：“此人是友非敌，可为陛下提供助力。”
曹玄漠看着眼前聪慧灵动的少女，缓缓道了声好。
此刻少女心中真是所想却是，即便陆步光无法做到，她也会想办法助他一臂之力。
此事关乎朝局，更关乎忍冬与她自己的命运。
是夜三更，本应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一队轻骑，将那千茗楼团团围了起来。
十余支火把将那昏暗的内室照得灯火通明，机关被破，通道内明珠如旧，亮如白昼。
身着盔甲的少年走入那罪恶的交易之地，却见一端方正直的老将端坐案前，抬头凝视着他，却令陆步光毛骨悚然。
兵马倒戈，不过一瞬之间。
“忠武将军，你……”
陆步光被押在地上时，仍是满脸不可置信。
分明忠武将军两个时辰前还在部署今日的行动，原来一切竟是在瓮中捉鳖，他早已成为他人的棋子。
老将不语，只是翻了翻手中的账簿，手中挥毫，漫不经心地添了一撇。
那“陆步光，二十两白银”转瞬变为了“陆步光，二千两白银”。
正当他望着空空荡荡的密室，与眼前倔强昂头却被桎梏束缚的少年，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时。
一声水波不兴、沉静非常的声音突然从入口处响起：“忠武将军，沐家镖行事，还请退避。”
陆步光的眼神一瞬间便亮了起来，是阿霜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