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宿怨

    傅园地牢的最里间。少年不全斜斜靠在石墙上,几缕天光照在他的脸颊上,映得神色苍白。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瞥眼,看到今日又站在铁栏外的男人,垂首,无奈地叹息一声。一连□□日,他日日来。什么也不问,不全也什么都不说。

    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说来,不全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同人说过一句话了。

    “喂——”他终于按耐不住。

    男人正色抬眼。

    不全苦笑一声,又道:“向来心狠手辣雷霆手段的傅督军...怎么?有这样好的闲情雅致,来这昏暗潮湿的地方陪我蹲大狱?”

    傅闻璟脸上神色凝重:“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好,那我再提醒你一次。”傅闻璟一袭黑衫,直身迈步走近。深邃的黑眸如钩,正勾住少年的眼睛,一字语句道:七年前,宣统年的深秋,我自河北耀县,收到一封家书......”

    “家书?”

    他垂眸,继续道:“信中言明,吾妻砚宁,秋日出府,代我赴玉泉山拜祭父母。途遇山匪,被害身亡。”

    不全闭上眼睛,找个舒服的草堆躺下,喃喃叹道:“嗳!督军您英年丧妻,真是可惜......”随即又转眸问道:“不过,这与在下何干?”

    牢头过来开了锁。

    傅闻璟稳步进来,在不全身边半蹲下。挺括的身姿与少年的瘦小形成鲜明的对比,修长分明的指节伸出,有力地捏住不全瘦削不堪的下颌,痛得少年轻哼一声。

    他冷声道:“吾妻死时,年不逾二十。独身一人,葬身荒山,无人收敛.......有人告诉我说,杀人者,乃是你的师兄——明子虚。”

    不全的脸色黯淡下来。

    “胡说八道!”

    他撑坐起来,沉默良久,才问:“那老东西呢?”

    说的是眦泽。

    “死了。”

    不全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惊讶,转而竟“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知是在可惜还是悲叹,道:“想来这小师侄也算天资聪颖,师兄下山时才会点名带着他......只可惜,他心术不正,终遭此劫......”

    数年前的旧事如潮水在脑海中一一涌现......

    这一年,是光绪二十二年,政府腐朽,世道混乱。

    清政府气数将尽,底下人却仍在负隅顽抗。

    是年立夏,南州陵水县衙门抓了不少革命党。一番严刑拷打过后,本着杀一儆百的意思,当官的一扔牌子,数百人十之有□□全拉到了北门菜市口斩首示众。有见过那场景的老人说:“头颅像是钱串子,用麻绳挨个儿串着,挂在城墙上。风一吹,就悠悠晃晃,不住得往下滴滴答答流着血......抬眼,看到的全是碗口般大小腥红整齐的切口,以及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没有家属敢上前去认领尸体。

    一连挂了大半月,直到后来,天气渐热,城中已经臭气熏天。衙门才派了人,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连着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全扔在了玉泉山脚下的一处山坳里......

    一时,溪水染成了暗红色,鲜红十里;尸身成山,恶鸟盘桓......不日,出奇的恶臭便开始肆意绵延。血水浸进土地,一些又顺着溪流徐徐流入山下的暗河里,山下的村镇顿时瘟疫四起。

    妖鬼出世一说,不胫而走。

    一度在陵水州县传得沸沸扬扬。

    人烟罕至的枯林,白雾漫漫,雾气中满是难闻的腥臭。

    三个初下山的道士自大雾中疾疾而行。

    “师兄,你去哪?”

    “师兄,咱们为什么要下山?”

    “师兄,你等等我!”

    “小师叔,你太吵了。师父说了,咱们去望春城!”

    ......

    乱世凶年,灵气浑浊。

    玉泉山山脊处却破天荒的生出了一株旷世灵草,有名曰:忘忧。

    说来世间万物,皆由因而生,由果而灭。

    即使是一草一木,也能凭借吸收天地精华,奋力生长。更有甚者,若生在藏风聚气的风水宝位,日夜汲取大地灵泽,最终得以化成人形。

    这一类,被称之为“地灵”。

    除此之外,古时最常见的还有妖鬼,魑魅,旱魃等等。

    这些都是由人或草木,在因缘际会下演化而成的灵体......不过从古至今,世间浩劫无数,每每更迭朝代,便是遍地尸河......

    如此反复,到了清末,天地间笼罩的灵气已经消耗无几。能够在此间幻化成人形的“灵体”更是是屈指可数了。

    可是,柳砚宁却是个例外。

    起初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是一株灵草。

    只知晓自己生于一场百年罕见的风雨之中。

    暴雨整整一夜,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南州,似乎想要将玉泉山坳里的血肉冲刷个干净......乌云密织的云层时时发出阵阵闷响,最终,伴随着几道劈天之势的闪电,恰恰落在山东南边的一道山脊上——

    山脊上的那株灵草,应运而生。

    大雨过后,三个躲在山洞里躲雨的道士准备继续赶路下山,一瞥眼,却隐隐看到青幽幽地荒草间躺着一名昏迷不醒的的女娃。大弟子眦泽上前查看,那女娃七八岁大,穿着素衣,面容姣姣,很是清秀。

    荒山暴雨,又遇女童。

    怎么说,都有些诡异。

    可是恰巧,几个道士上前细细查看一番后,也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女童这样被几人救下,一路同去了望春,傅园。

    后来,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曰:砚宁,柳砚宁。

    那是傅闻璟第一次见到她。

    正是夏日炎炎,日头逼人的时候。

    年九岁的他因不慎打翻了傅长汝的一方砚台,便被主母周氏罚在园子里被人狠狠地扇着耳光。

    自五岁那年留在傅园,这些,他其实早已经习以为常了,本也不算得什么。

    可是偏偏,今日,他被先生罚了抄书,由于缺一卷古文,便到书斋春凤台翻找。

    刚进到里屋,便听见外头一阵窸疏。原来是傅长汝和周氏两人神色慌张的进来,似要商量什么。正要迎面撞上,慌乱中,他躲藏到了自己每每挨了打,喜欢躲藏的一处暗柜。

    也正因这样,才终知真相......

    冠冕堂皇的叔父,满腹心计叔母,皆是手持屠刀,杀人不见血的恶鬼!

    傅家二十七口人枉死......

    而自己亲叔叔,亲叔母,日日噩梦缠身,才不得不重金寻回天乩道人,镇压亡魂......

    血仇未报,认贼作父!

    霎时,心痛如绞,拧卷间,桌上一方还未拆封的徽墨应声坠地,摔得粉碎。

    小小年纪的他,被人摁住长条板凳上,记记巴掌落在脸上,火烧火燎般,口中满是腥甜,他却好像不觉得疼。

    泪光模糊间,眼底瞧见的,只有身穿黄袍持器挂袋从园中匆匆走过的几人,以及他们身后跟着的那个——

    小小的她。

    ..........

    昏暗的地牢里,少年轻咳一声,将半蹲在地上的男人的思绪从过去拉回。他身形微颤,那双看向少年的眸子里满是惊异。

    不全咧嘴一笑:“长官,您是不是心里在想,我是信口胡诌来诓你?”

    傅闻璟沉声不语,只是将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许多年来,他们年少同长,他只知她无父无母,被几个外来的道士带来,最后被傅长汝单手一指,当做他的童养媳般养在傅园;他讨厌她表面装得温婉娴静,私底下却跳脱心计,他恨傅长汝设计害下傅家二十七口人命,还不得已为了傅家的家产装模作样地将自己收为养子;他恨这里的一切,自然,也包括她!

    他从不知她是什么忘忧草,更闻所未闻什么地灵。

    他只记得,她也会生病,会害怕,会疲倦,会难过......

    而这种种,皆拜自己所赐。

    成婚后,他对她更加冷眼相待,厌之避之...

    甚至,故意流连花楼,或是同别的女人亲近。傅闻璟希望她能死心离开傅园,可他却从不曾想过,自己会爱上她。当终有一日,她真的离开了,他却无法接受......

    他没有赶在深秋前回来赴约,而这一次,她也不再等了。

    现在如此执着,寻找当年知情旧人...无非,是自知从前无法弥补。

    只能唯愿寻找出她身死真相,还能给她收骨,入殓,葬于家冢,魂有所归......

    “告诉我,她的尸骨在哪儿......我放你离开。”

    傅闻璟嗓音沙哑,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显得有些疲惫。

    不全扬眉道:“不是我不说,而是,我确实不知。”

    这话,傅闻璟一个字也不信。

    不全叹了口气,说道:“柳小姐本是地灵。若是身死,自魂飞魄散,身子消融。哪里......会又什么尸骨呢?!只是.....我不确定。”不全眉头微皱,眸间有些犹豫。

    傅闻璟攥紧了手掌,双目血红,像是在抑制着巨大的愤怒。“你说!”他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

    “柳小姐是被斩灵刀所杀,按理说,没有存留世间的可能。只是,我那时昏迷之际,似乎见到了幽悬在半空的半枚白无相。”

    傅闻璟凝神回想,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此物。

    他语气一提,问:“白无相?”

    “没错。白无相,引魂牌。困魂锁魄,连接生死......可待我醒后,细细寻找时,却不见了。我想......若不是被人拿走,那就是......”

    “什么?”

    少年突然定睛看向男子,毅然道:“有人不知出于何意,用它收集魂魄,若地灵的魂魄尚未消散,事情,或有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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