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玉清宫学堂放学。
今日最后一节课的授课长老是厶乙长老，一只几万年的人参精，他虽然几万岁了，可在人参一族，还正值壮年呢。
厶乙长老慢腾腾地讲完最后一点内容，说了一句“放堂”。
就见一个黄毛影子歘的一下从他眼前飞了出去，掀起一阵风，顺带掀起了他头上的假发。
谁知道一个根须须那么多人参精，为什么会秃头呢？
“姜、泖、泖。”厶乙用手压住自己的假发，怒不可遏地叫住了她。刚跑出班门的姜泖泖不得不来个紧急刹车。
“长老，有什么事吗？”姜泖泖回过头，眼珠子转了转，尴尬道。
她做了一场大梦，如今半分信半分不信，可在真相落定之前，她还是得去打工。
梦境不知发生在何时，在那之前，她总是还要继续活下去的。
“既来了玉清宫，就好好学习，你看看你，每日往玉清宫宫外跑，不务正业！如今化形还是连耳朵和尾巴都不会收！”厶乙长老教训人的话是脱口就来。
姜泖泖赶着上下一趟班，却又不得不在门口安静等着听训。
谁让厶乙长老不仅仅是学宫的长老，还是灵界长生殿掌权长老之一呢，要想在灵界讨生活，姜泖泖不得不忍。
“姜泖泖，学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水平吗？”厶乙长老摸摸胡子，装得语重心长道，“你从下界而来，本就比生在灵界的灵兽实力差了一大截，若再不好好学习，如何能赶上其他人的步伐。”
赶赶赶，她赶上去又能如何，她又不是什么天资出众的猫，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本就身在灵界还有背后家族作支撑的其他灵兽，还不如去上清给仙长们打工，说不定能在三十年内攒够在灵界买院子的钱。
现在三十年也不一定了，因为院子也没了。
哈哈哈，都没了。
包括玉清宫。
怎么不算一件好事呢？！
姜泖泖心里吐嗤笑，低着头浑身懊丧的气息，倒装得很是乖巧。
厶乙长老见姜泖泖这般模样，继续大谈特谈，逞够了威风才放姜泖泖离开。
姜泖泖走出班门，抬头看了看太阳，时间有点紧，但也不是不能赶上。她憋了一口气，幻成猫形，径直朝云汉渊奔去。
——
上清境，长定宫。
月明星稀，宫门外的红墙顶着绿沿盖着金瓦，墙上趴着一只白橘长毛猫。
长定宫的小太子喜欢蓬松圆圆的猫脸，姜泖泖趴在墙上，舔舔自己的爪子，再用爪子挼自己脸上的毛，将自己的猫脸盘得圆润可爱。
不远处小太子身着华贵金衣，转过拐角，长长的宫墙之中，只他孤身一人。他仰头望了望月色，朝姜泖泖笑道，“团子，你又来等我了。”
没错，在女仙那名叫花花的姜泖泖，在小太子这里叫“团子”。
无所谓了，不过就是一个名字，他们想叫什么叫什么。
姜泖泖从宫墙上跳下，跳到小太子脚边，小太子如今只有十二岁，身形稚嫩，还接不住她。
姜泖泖在小太子脚边走来走去，蹭他的腿，一边“喵呜喵呜”的娇声叫着。
小太子蹲下身，摸摸她的头，手指从她顺滑的皮毛上滑过。
“团子，今日太傅夸我了，说我将来必是一位优秀的天帝。”小太子年龄还是太小，虽然相比同龄人已然是十足的沉稳，但突然被这样一番夸奖，语气还是免不了兴奋。
真好，她今天刚被长老骂了一顿。
如果姜泖泖能开口，她一定和小太子好好交流交流学堂心得。
嗯，挨骂的心得，她自来到天界就没被夸过。
姜泖泖摇头摆尾地从小太子掌心穿过，身子扭得像一条水蛇。
“这是今日太傅给我的奖励。”小太子将一颗打磨得黝黑发亮的石子摆在姜泖泖面前。
看到那颗石头，姜泖泖却心头一颤。
梦中太子临死前，手心里就握着这块石头。
“团子，怎么了？”手下的猫突然僵直了身子，小太子呼噜了一把猫头，看着那块石头，“可是这石子有什么问题？”
姜泖泖凝滞的猫身缓缓动了动，她试探着，将那颗石子拨到自己，腹前，压在猫爪下。
“喵唔——”
“团子是喜欢这颗石子？”
不，不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颗石子代表梦境是真，是真啊？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
“太傅说，这是他在人界游历时所得，有所感悟，以此寄托。”小太子将姜泖泖拢在怀里抱起，拾起石子摊在手心，“太傅所赠，是为激励我，不便赠与你。”
小太子下巴抵着猫头蹭了蹭，“若哪日我得了相似的，再送给你可好？”
“喵呜——”
无，无所谓了，她现在只想哭。
喵呜。
小太子又絮叨地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大多是讲学堂所得。
他抱起她朝宫门内走去，进了宫门，又将她放下。
“我知道的，你每次送我进了宫门，就要离开了。”小太子摸摸她的下巴，“你明日还会来吗？”
每天都这样问，我有哪天没来吗？
姜泖泖随便喵呜了一声回应，反正他也听不懂猫叫。
“那明日见。”小太子顺了顺她背上的毛，摸摸她的脖子，“铃铛又失踪了。”
“喵～”今天赶时间，忘戴了。
“我新得了一个点翠铃，你可莫要再丢了。”小太子眉宇温润，变出点翠铃，将其系在姜泖泖脖颈，“若被攻击，这铃铛会变成护盾，你这般弱小，连化形都不会，给你也不算浪费。”
不浪费不浪费，法宝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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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泖泖一边心里回应，一边心里吐槽，快死了还不忘记服侍好雇主，姜泖泖你没救了。
小太子最后摸了一把，从姜泖泖的头顺到尾巴尖。他站起身，遥望月色，深吸一口气，朝寂寂宫闱走去。
姜泖泖就蹲在长定宫宫门上，直到小太子走进宫殿，身影消失在殿门后。
所以，自己将来会死，修行千年终是一场空。姜泖泖心里难受得紧，在琉璃瓦上踩踩爪子。
但，还是得去往今天最后一个打工地点继续干活。
姜泖泖蓦地觉得有点恶心，反胃想吐。
她忍下那股难受，猫影消失在月色下。
待她走后，一个黑影从宫墙中浮出，又迅速隐于黑暗。
——
酥香阁，在天宫一众雅正端方的宫殿名中尤为突出，听起来就不像是什么普通的宫殿。
实则上这酥香阁就是一间存着灯油的屋子，姜泖泖的职责就是每天夜里去逮酥香阁里偷吃灯油的老鼠。
寂寂夜色中，酥香阁顶着三重檐的翠色琉璃瓦，红墙檀柱，宫灯摇曳，隐有乐声从九重天上传来，伴着草木簌簌作响。
姜泖泖踮着猫爪，从房檐上踩过，拨开酥香阁屋顶的琉璃瓦钻了进去。
她轻轻一跃，跳到了房梁上。
此时是亥时一刻，那只白毛老鼠还没出洞，姜泖泖趴在房梁上眯眼打了个盹。
光今日一天，她便已经在上清境和下清境来来回回了三四趟，实在是累得紧。
她其实不是很想回忆那场梦境。
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姜泖泖对自己说。
今天这只老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姜泖泖困到挤眼泪，一边想，眼皮就耷拉了下来，只压着一条缝，注意着洞口。
也不知道迷迷瞪瞪过了多长时间，姜泖泖差点就要彻底昏睡过去，听到“吱吱吱”的叫声。
窸窸窣窣的，在寂静的酥香阁分外刺耳。
姜泖泖眼睛一睁，就犹如一支离弦的箭从房梁窜了出去。
不到她巴掌大的白毛小鼠，耳朵稍动，叼着装满灯油的琉璃瓶就是跑。那装灯油的琉璃瓶比她的身体大了一倍有余，那老鼠叼着却毫不费力，分毫没有阻碍她跑路的步伐。
酥香阁有两个区域，左边是装满灯油的大缸，右边是一排排架子，架子上分出数小格，每一格里放着装着灯油的各种漂亮瓶子，这些瓶子看起来普通，却都是不一般的法器，只因其中放的灯油都是佛祖座下采集而来，能保佛香毫无泄露，经久不散。
白毛鼠越跑越快，穿过架子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径直朝摆着油缸的地方跑去。
姜泖泖今日一点也不想和白毛鼠玩绕来绕去的游戏。
白橘色的猫后退一蹬，加速朝白毛鼠追去，在白毛鼠窜进油缸缝隙之时，爪子一捞，将白毛鼠扯出油缸间隙，压在爪下。
“你弄疼我了！”一个白衣身影迅速幻化出来，围着毛绒绒的大围脖，娇声呵斥。
因这白毛鼠突然化形，姜泖泖撤退不及，被劲气撞得往后一退，后背撞到了架子上。
姜泖泖还是猫形，有皮毛垫着，却也还是痛，她疼得“喵呜”一声。
她仰头看了一眼已是人形的白毛鼠一眼，不语，甩甩爪子，转身就要往房梁上蹦。
猫和老鼠是天克，姜泖泖却不能伤她，因为这只白毛鼠是佛祖座下的老鼠，若论身份，不知要比她高多少，如今被关在这酥香阁，只因这老鼠贪心不足想偷吃佛祖座下的灯油，佛祖又分外喜爱她，便将她关到这里全当历练，什么时候能克了这贪心便可出去。
而她，不过是一只从人界飞升而来的小白橘猫，因这仙界只有她一只猫，被佛祖临时抓来打工。
反正最后死了。
姜泖泖蓦地这样想到。
反正都死了。
“我不过是想尝一下这灯油，又有什么错，佛祖用得着找你这无名鼠辈天天来看着我吗？”白毛鼠还在一旁娇斥。
姜泖泖很想说一句，你才是老鼠。但她太累了，累到只想闭嘴。
她迷迷糊糊上了房梁，白毛鼠就跟着她跑到她位置下嘴巴不停，“这次便算你赢了，哼，下一次我定要偷到这灯油。”
姜泖泖现在只想睡觉，她用自己的两只爪子堵住耳朵。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喂，小白猫，你今日在外面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和我说道说道呗，我每日在这里，只有晚上能出来活动，都快无聊死了。”白毛鼠却像看不懂姜泖泖的意思，踮起脚戳了戳姜泖泖的身体。
戳吧，想戳就戳吧，只要我不在意，我就是只死猫，你就打扰不了我睡觉。
我只想睡觉。
“喂！姜、泖、泖！”白毛鼠加大音量，手指又戳了戳姜泖泖的猫身。见姜泖泖真的没反应，嘴里嘟囔了一句，“无聊。”
她撇撇嘴，“周旬放假的时候可不能这样了。”
半梦半醒中的姜泖泖耳朵不由得呼扇了一下。
白毛鼠权当她答应了，变回原形窜回墙角的洞里。
姜泖泖终于得以睡了过去。
——
“姜泖泖，你昨夜帮我打听玄华天尊的事了吗？”一大清早，星璇就在玉清宫里守株待猫。
姜泖泖的脚连门都还没踏进去。
她袖子下的手握紧拳头，面带微笑，“没。”
就是你，恋爱脑公主，为追求玄华天尊将守护灵界的至宝送了出去，灵界被毁你可是出了大力。
睡了一觉，姜泖泖终于清醒了，清醒地发疯了。
就算知道将来会死，她又能怎么办，不活了吗？
“泖泖，你怎么了，怎么神情如此不对？”星璇打量着她。
今日姜泖泖浑身低气压，脸黑如墨，如今笑也笑得十分僵硬。
“公主说哪里话？”姜泖泖放松面皮，尽全力收起自己狰狞的神情，神色缓和，故作疲惫地扶了扶额头，“就是昨夜逮那只白鼠逮得太晚了。”
“那只老鼠还没被佛祖收回座下？”星璇眉头一皱。
“没呢。”姜泖泖尬笑道，“她心里现在还想着偷油吃，佛祖要她弃了贪心，也不知何时才能做到。”
“想来还有得磨。”
“是呢。”
怎么不是呢，你们也有的磨。
啊啊啊啊啊，这群神经病！
姜泖泖忍不住心里尖叫。
“那今日？”星璇朱唇微启。
“今日我一定帮你打听。”姜泖泖微笑，心道，我一定帮你打听打听这位玄华天尊有多糟糕，洗洗你的恋爱脑！
说打听便打听，午时姜泖泖本打算不去瑶池了，可细细一想，梦中最熟悉玄华天尊的就是那名琉璃宫的女仙。
魔尊喜欢她，玄华似乎也喜欢她，说是似乎，只因梦中玄华天尊并未明确表露自己的感情，但种种迹象表明，玄华天尊似乎待那名女仙尤为不同。
姜泖泖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去瑶池一趟。
绝对不是她舍不得那条玉石手链想要回去找一找！
姜泖泖循着昨日来时的路找了回去，一路找到瑶池，却看见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灼灼艳丽的桃花下，玄华天尊广袖垂地，冷着脸站在那儿。
姜泖泖后脚一抖，差点踩空，刚想着要跑，就被一股风吹到了玄华天尊手中。
“又见面了，小猫儿。”玄华天尊浅色近白的双瞳里深不见光，他拎着姜泖泖的后颈皮，面对面地瞧她，“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可是最近受欺负了？”
“喵呜——”姜泖泖压着嗓子娇娇地叫了一声。
不，我很好，非常好，都要死了还能继续打工，谁能有我好！
也不知玄华天尊听没听懂姜泖泖的猫叫，只听他道，“看来是真的受欺负了。”
他将姜泖泖放到怀中，扒拉着她将她摆成四脚朝天的姿势，随后便将脸埋在猫肚皮上狠狠吸了一口。
复起身，又是那个冷面天尊。
啊——吸猫肚皮的大变态！
“我上次便想和你说，若在外边过得不开心，不如随我入九宸境。”玄华顺了顺姜泖泖肚皮上的毛。
然后被猫腿狠狠蹬了一脚，在他袖口留下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还动，还动？你个大变态！
“今日怎么了？脾气这般大。”玄华揣摩着她身上的长毛，似发出一声喟叹。
舒服吗？我看你挺舒服啊！
喵的，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
姜泖泖一个蹬腿翻身起身，反手就给了玄华天尊最靠近的左脸一巴掌，“喵呜！”
就是你就是你，好好的天尊不当搞什么情情爱爱，给我把灵界都搞没了！
揍你揍你，揍的就是你，你个吸猫的大变态。
“啪”的一声，或许是因为玄华天尊对猫没有防备，连侧脸都偏了少许。
“小猫儿聪慧，知道拍我不能露指甲。”玄华天尊偏回头，垂眸凝视着她，眼底竟露出一丝清浅笑意，“小猫儿果然是喜欢我的。”
……
啊——神经病啊！我哪里有表示过我喜欢你啊！
我不露指甲是因为我怕你真生气一掌把我拍死好吗？
都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是这么惜命，姜泖泖你就是个孬种！
还有你这个天尊有没有点自知之明啊？！
就你这个能把猫吸废的大变态，我神经病才会喜欢你啊——
该不会你的脑子就是这般长的吧？
所以在梦中你也觉得那名琉璃宫的女仙喜欢你？
姜泖泖顿悟了。
然后姜泖泖崩溃了。
姜泖泖还在玄华天尊怀里拳打脚踢的时候，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林间缓缓传来。
“玄华天尊怎的来此？”是那名琉璃宫女仙的声音，语气不似对花花的亲近温和，含着几分冷漠。
姜泖泖身子还仰着，不得不吊着头看向来人方向。
那位女仙就站在不远处，和玄华天尊面对着面，脸色如冰。
“只是恰好拾得此物，前来送还。”玄华天尊安抚着怀里的猫，淡淡抬眸，一条玉石手链勾在玄华天尊食指尖，莹莹如一汪深邃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