诬陷

    白胖的隔夜炊饼,切成片时,会在案板上落一层雪似的细末。鸡蛋噼噼啪啪地打散,黄澄澄的,在碗里晃荡。

    炊饼片在那碗里一滚,挂上一层湿漉漉的蛋液,贴在油亮的锅底上。刺啦的响声里,白炊饼变成了金灿灿的,带着点微焦的边儿。

    晶莹的盐粒撒上,趁热融化在表面,而后是翠绿的葱花。拈张老荷叶卷起来,煎炊饼片就被递到了烟堤手里。

    烟堤道了谢,搁下一小把铜钱。

    这渡口上卖的煎炊饼,实在不是为她们这样勉强挣够嚼用的人备的,而是打的来往商客的主意。舍得裹蛋液的炊饼片,卖得不便宜,闻着吃着,当然也都格外香。

    她把一叠煎炊饼拿在手里,眯眼望望日头。远处的脚夫吆喝声渐响,是知晓快到饭点了,所以精神振奋起来。

    忽觉有人靠近,她转头,瞧见个清清爽爽的男孩子。头发一丝不苟地包在头巾里,褪色的衣裳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还有经年叠放压出的褶皱,但是一点污渍都没有,散发着皂角的香味。

    她愣了一下,才将他完全地认出来,“阿裕!”

    “烟堤姐姐。”阿裕似乎并不习惯这样坦然地出现在人群中,有些局促地小声打了招呼。

    “给,”烟堤把手里的炊饼片塞给他,“趁热吃,吃饱了来给我打下手。”

    阿裕捏着炊饼片,感受到旁边投到他身上的目光,洗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缝紧张得发白,“谢谢姐姐,我,我吃过了。”

    “再吃些,”烟堤把炊饼片推他嘴边,“一会儿盛汤可也是个力气活。”

    阿裕踌躇半晌,抵不住手里炊饼的香气,低头用力咬了一大口。先是酥脆,再是松软,蛋香、油香和面香在嘴里热烈地搅成一团,阿裕嚼着嚼着,眼圈儿红了起来。

    “烟堤,”趁着这空当,许娘子靠近过来,悄悄把烟堤拉到一旁,满脸惊疑,“我的小娘子,你怎么认识的他,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烟堤笑道:“昨儿我给了他个馒头,就认识啦。他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娘子你放心吧。”

    许娘子哪里能放心,“我知道你好心肠,这孩子也实在可怜,可是……”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感到那小小的少年抬起眼往这边望了过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清澈又好像什么都明白。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烟堤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娘子,我心里有数。”

    那边,阿裕吃光了一包煎炊饼片,连碎渣也仔细抿进嘴里。烟堤揭起两个坛子的盖儿,招手让他靠近,“待会儿有人要绿豆汤,你就从这个坛子里盛了给他,另一个我来盛。”

    阿裕点点头,又好奇:“另一个是什么?”

    “是我早起现熬的猪肚汤。”烟堤笑眯眯地拿勺子给他盛了一碗,色泽微白的汤水,掺着些切成丝的猪肚和煮软的黄豆,凑近了,鼻子比舌头先感受到那股鲜香。

    阿裕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姐姐,我不能再吃你的东西了。”

    “替我尝尝味道,”烟堤把碗撂他手里,“你别同我客气,等官司打赢了,你得了补偿,再来找我付钱也不迟。”

    阿裕眨了眨眼睛,声音放得很轻,“姐姐,你相信我们能赢?”

    “当然啦,”烟堤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招呼起第一批下工的脚夫,“大哥尝尝猪肚汤?早起现熬的!”

    阿裕抖擞精神,抄起旁边的勺子。

    有脚夫瞧清他的脸,神色顿时不对劲起来。烟堤只当没察觉,慢慢地,阿裕腰板也挺直了些。汤饮摊前的队伍长了又短,猪肚汤和绿豆汤也都见了底,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在原地喝着最后几碗汤。

    “唉哟!”

    几个空碗陆续被还回去,到最后那人,突然大叫了一声,手一抖,碗在地上摔成了八瓣。他夸张地弯腰抱着肚子,神情痛苦地指着烟堤叫道:“汤,这汤有问题!”

    来了!

    烟堤和阿裕对视一眼,不疾不徐问道:“有什么问题?”

    “猪肚不新鲜,肯定是不新鲜!”那人五官挤皱在一处,撒泼似的跳起脚来,“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人谋财害命了!也不知道是隔了几夜的剩汤!”

    烟堤失笑,“是谁指使你来的?大家同喝一坛汤,独你的那一勺不新鲜?”

    那人丝毫不见心虚,扯着嗓子干嚎:“你这是好坏掺着卖,谁知道你动了什么手脚!诶哟哟,不得了了,大家快来看呐,这娘子人虽小,心眼是又多又坏啊……”

    看热闹的人循着声,早早围了一圈儿。有整日光顾烟堤摊子的脚夫,站在烟堤这半边,带着点为她撑腰的意思,也有几个刚喝了猪肚汤的,面上犹疑不定,似在回想方才的滋味是否有异。

    烟堤垂眼,看着地上的陶碗碎片。猪肚叫那人吃了干净,只剩下汤,随着碗的破裂泼在地上。

    她扬了扬嘴角,“那你报官吧。”

    那人的嚎声一顿,脱口道:“你说什么?”

    “哦哟这小娘子,张嘴就是报官,看来底气足得很啊?”

    “那人看着也不像装的……”

    “要我说,渡口卖的吃食就没几样干净的!”

    “你这呆子,你看她旁边站着的那个是谁,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事吗!”

    “啊!那不是……”

    “诶呀,这小娘子是不是外乡人?”

    人群里先是响起窃窃私语,接着越说越起劲,越讨论越大声。连刚下船的行商,都有闻声来探看的。

    而在这鼎沸的人声里,烟堤蹲下身,伸手在满地的碎陶片里拣出一片。

    带着弧度的陶片,里头剩有薄薄一层未洒尽的猪肚汤。

    “诶,小娘子,你捡什么呢?”有围观者好奇出声。

    正唉哟连声的那人猛地抬头,看见烟堤手里的东西,顿时变了脸色。他边弓着腰叫唤,边暗暗靠近烟堤,突然体力不支似的,一个趔趄,狠狠撞了过去。

    “做什么!”

    攒了劲的冲势被当中拦住,那人登时站立不稳,歪向一旁。涂墨目光冷淡,挡在烟堤身侧,“你想销毁证据?”

    “你怎么来啦?”烟堤惊讶地看着他,“你的伤……”

    涂墨侧头低声道:“我没事。欧阳大哥不能离开医馆太久,所以让我来陪你。”

    “干什么呢!”正在这时,一声喝问在人群之外传来。

    围观者纷纷回头,看见来人的佩刀,忙不迭让出一条道来。

    烟堤扭脸,见来者颇为眼熟,正是昨日替涂墨主持了公道的衙差。

    陈风也认出了眼前的小娘子,“谁在这里生事?”

    那人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了转,就要一步跨上前说话。

    “官人容禀,”烟堤在他前面开了口,把稳稳端着的陶片交到他手里,又指向那人,“此人喝了我的汤饮,诬陷说这汤不新鲜,这是他故意摔了的碗,还剩着一点汤没洒出去,周围诸位都可作证。”

    陈风点点头,瞥一眼那人,“你可认自己是诬陷?”

    那人立马嚷道:“当然不是,官人不能听信她一面之词啊!”

    烟堤扬声道:“官人,我愿前往衙门上告此人。”

    陈风微微一愣,民间口角争执,闹上衙门的毕竟是少数,这十几岁的小娘子倒是胆子够大,脾气够硬。他提醒道:“上告衙门需要写状书。”

    烟堤转脸看向涂墨,“希砚,你能写吗?”

    涂墨点点头。

    烟堤便道:“劳烦官人稍候,我们这就写。”

    陈风有些诧异地看看两个像在商量晚饭一样平常的少年人,倒也没不耐烦,颔首道:“那就写吧。”

    没有笔墨纸砚,烟堤现向周围人问询,果然有人拿了出来,连烟堤的钱也不收,只等看接下来什么进展。板儿车上的罐子搬下,腾出空来,宣纸铺开,涂墨倾身提笔,蘸墨落在纸上。

    眼见陈风似乎当真要等他们写完状书,那人头上有些冒汗,也顾不得唉哟了,往陈风面前凑近几步,挤眉弄眼地向他暗示一番。

    陈风板着脸,毫无反应。

    而这边,烟堤口述,涂墨落笔,不多时,一篇状书便告成。陈风接过来,瞧见纸上端方匀停的字迹,更添两分意外。

    “行,”他将状纸收起来,“走吧。”

    “官人,她说要去衙门,我可没说啊,”那人着慌起来,“她就是想做个样子好抵赖,怎么能让这种人惊动了知州官人!我不去!”

    陈风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两人一左一右挟他在中间,“眼下你是被告,不是苦主。”

    烟堤与涂墨并肩,走在陈风身后。

    阿裕默默地跟上。

    再往后,渡口上没有生意要做、没有货物要卸的闲人,不少都扎着堆跟了上来。

    爱看热闹之心,人皆有之。胶州靠着海,物产丰富,航运便利,百姓颇能安居乐业,就格外有闲心看热闹。衙门升堂,他们能在外面围观,惊堂木一响,那就是不要钱的杂戏。

    一行人浩浩荡荡,拖拖拉拉,终于走到衙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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