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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霖铃(一)

    “三娘,又要上山去啊?这天儿阴沉沉的,眼看着要落雨了,别忘了带伞。”住在隔壁院落的林婶正在街边与邻里闲谈,余光瞧见推门而出的崔迎之,不由好心提醒。

    崔迎之下意识应了一声,抬头瞧了瞧天色。

    阴云压境,遮天翳日,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风雨欲至。

    这样的天色竟也没能阻挡邻里们八卦闲谈的热情。

    崔迎之收回目光,在折回屋内取伞和取消今日的出行计划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无视这破天。

    她背着竹筐,穿过邻里家相互追逐嬉闹的孩童们,沿着一贯的路线,直奔城外荒山。

    -

    崔迎之从前是个杀手。

    三年前她金盆洗手,孤身来了下洛城并在此隐居。此地位于江南,河道便利,行商络绎,物价自然也高昂。好在她干这倒霉行当许多年,积蓄足以支撑她放纵余生。

    一个外来的独身年轻女人或多或少都会引起邻里瞩目,未免引人生疑,她开了一间香烛铺,又对外宣称自己是个寡妇。寻常人往往觉得晦气,少有人来打扰。

    这实在再合她意不过。

    三年来,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按心情决定当日是否开业,早晚膳食都有跑腿送到楼门前,家中也定时请人打扫,平日自然更是无需出门。

    这样悠闲惬意又颓废的退隐生活一直持续至今。

    只每月十五时,她会去一趟城外荒山。

    旁人只以为她对那亡夫用情至深,痴心不悔,故而常常上山祭奠。

    今日不巧,上山的路走到一半,积酿多时的雨意终于落定。细雨如烟,迎风扑面,不多时便晕湿了她的额发。

    清凌凌的雨丝飘到面上,凝聚成珠滑落至颈间。崔迎之抬袖抹了把脸,不见急色,满目从容。

    她自满是黄纸香烛的竹筐中掏出了一个供果,边安抚自己已然有些生饥的脾胃,边踩着已被雨水侵袭略有些泥泞的山道,步履不停。

    山林间薄雾渐起,细雨迷蒙。

    待崔迎之抵达山腰时,雨势已有扩大之态。正值秋末,周遭一派荒凉凋敝之景,行过杂草荒林,旷野间唯有一石碑于枯叶败草间矗立。

    与以往不同的是,放眼望去,萧瑟秋景尽歇,满目皆赤红。

    行迹狼狈的陌生青年人倚碑闭目,无声亦无息,恍如融入风雨。

    崔迎之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在了他的腰腹位置。

    粘稠鲜血顺着腹部那狰狞可怖的伤口蜿蜒流淌至地面,又经由雨水的冲刷,汇成一滩浅浅的血泊。

    顺着伤口向上望去,崔迎之撞进了一双警觉的眼。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却似被风雪浸没,平白生出几分刺骨的寒。

    这无疑是副极尽明艳的容貌,苍白面色也难掩瑰丽,如吸魂夺魄的山鬼志怪。天地必定得不吝笔墨,极尽风流,豪情泼墨,才堪造就这副浓墨重彩之作。

    狐狸精。

    这是崔迎之的第一印象。

    此情此景宛如话本传奇中狐狸精勾引埋伏过路人的把戏。

    寻照惯例,下一刻他便会骤然暴起,化作庞然兽型将她吃拆入腹。

    崔迎之蓦然回神。

    相较于此般妄念,更实在的是

    ——这样身份未知,身受重伤似乎被人追杀,长相过分危险的人物,可想而知是个大麻烦。

    按照她一贯的行为准则,她应当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得越远越好。

    可寒凉彻骨的雨夜,重伤潦倒的陌生人,以及这块碑,都让她不合时宜地被拽回纷扰过往。

    四目相对,无声的权衡与较量触之即发。

    屈慈并未出声,同样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女郎。她背着个大竹筐,看上去与寻常女郎无甚差别,指节处却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这绝不是屠猎牲畜留下的。

    风雨如磐,她站在雨幕里,瘦削的身影已被淋得湿透,如霭霭流云,轻飘飘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流散。可她似乎浑然无觉,不遮也不挡,任凭雨水侵扰。

    屈慈没有做多余的尝试,此刻他犹如笼中困兽,虚弱得任人宰割。

    视野渐暗,重影层叠,他微眯着眼,强撑着意识,直望崔迎之。

    也不知这个人究竟会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救他的。

    隆隆惊雷乍响,转瞬电光忽至,映得两人满面皆惨白,更似荒山野鬼。

    砰然雷声强行召回了崔迎之远去的思绪,她回神似的重又对上屈慈迷离的目光,久久凝视。

    踟蹰间,天边又是接连几声闷响,仿若山峦崩摧,似要震碎穹苍,隐隐催促着崔迎之落定决心。

    各异情绪错杂交织着涌上心头,又尽数席卷而去,崔迎之终于妥协般徐徐叹息,似悲似叹,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

    她不疾不徐向石碑走近,又在五步外站定,缓缓蹲下身,收敛起多余情绪,只对着屈慈温和地笑:“这位郎君,我观你命不长久。不若考虑一下我铺中的收尸业务,价格优惠,童叟无欺。”

    全然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半分敌意不显,话语中却莫名带刺。

    屈慈正欲开口,强撑的意识不期如萍散去,霎时间坠入了一片无垠的黑。

    失去意识前,他想:这个人既不是来杀他的,也不是来救他的。

    她是来作壁上观的。

    -

    屈慈从昏迷中转醒。

    他的伤口已然被人妥当处理过,对方包扎手法娴熟,经验老道。伤处仍传来阵阵细长绵密的刺痛,幸而在他的忍受范围内。

    起身四望,他正躺在一张凌乱的床榻上,光秃秃一张木板子,连草席都无。床上地上都胡乱堆积着各种箱箧和杂物,将他四面围绕。整个屋子杂乱无章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甚至在地上看到一个炒菜用的锅铲。

    他不由尝试回忆自己昏迷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久前,他侥幸摆脱追杀,想就近寻个村落落脚处理伤势。可于陌路穿行,又无舆图指引,他只得沿着河道摸索,寻寻觅觅始终不见前路,伤势被拖得愈发严重。

    终于在一座荒山的山腰处,他彻底力竭,失足跌落在地。

    那地方荒凉得只剩一块墓碑。

    他对着碑道了句歉,勉强挪到碑旁倚碑坐下,身上的血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墓碑。

    不多时,风声雨声,疾驰而至。

    他箕坐在原地,感受着手脚渐趋冰凉,心境却是从未有过的旷达开豁。甚至还有心情调侃:“若是我今日死在这里,你我也算有个伴。”

    墓碑不会说话,自然不会有人回应他。

    死亡一步步逼近。

    意识昏沉间,他见到了一个女郎。

    那个女郎问他要不要花钱雇她给自己收尸。

    ……

    门外走动声打断了屈慈的思绪。

    崔迎之推门而入。环顾四周,紧闭的窗牖大开,窗外雨意未消,秋风飒飒,卷入少许沁人的凉意。拥挤的屋内一切如旧,唯独床榻上少了个人。

    她似有所觉地偏头看向角落某处,陌生身影陡然自遮蔽后闪现迫近。崔迎之不堪其力,一连后退数步,被逼至墙角。

    地面杂物中不乏锅碗瓢盆等器具,两人移行间,都被踢得叮当作响,余音久久未歇。

    崔迎之被禁锢在逼仄一隅之内,后背抵着坚硬墙面,双腕被箍住高举至头顶,咽喉也被锁住。

    对方几缕泼墨般的发丝垂落,摩挲着擦过她的面颊,冰凉的温度传递。

    两人紧贴着,近可呼吸相闻。

    如果以旁观者视角看,且被掐脖子的人不是她的话,崔迎之会觉得这个姿势有点暧昧不明,特别是当主角之一还是个长得惊天动地的狐狸精的时候。

    狐狸精的身量比她高了一个脑袋,这么近的距离,两人一个垂首,一个仰头,才能正面对上目光。

    这一回屈慈先一步打破了寂静,声音凄清,携着罹患所致的低哑。

    “女郎,我身上的东西呢?”

    他随身带的短刀,暗器,毒药,一件都没剩。

    崔迎之被扼得难受,呼吸急促些许,面上仍是一派镇定,意味不明地回道:

    “为了预防生变,自然是通通收缴了。”

    “还有,我救了你。”

    俨然是在指责屈慈背恩。

    屈慈闻言状似和气地轻笑两声,勾人心魄的眸中流光偏转,引人泥足深陷。

    “那,谢谢女郎?”

    语调轻佻,仿若情人间的玩闹打趣。手下却未松半分力道。

    话音刚落,崔迎之兀然提膝重重顶到屈慈腹部的伤处。

    “唔。”

    屈慈闷哼一声。

    突如其来的剧烈痛意逼得他下意识松了力道。

    趁着这个空隙,崔迎之挣脱了桎梏,抬手对着屈慈的腹部又重重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格外实,迫使屈慈一连后退几步,痛得直不起身。

    他弯着腰,捂着腹部,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但依那明显粗重几分的喘息声判断,他此刻怕是不怎么好受。

    局势陡然翻转。

    约莫是许久不动手,没能控制好力道,崔迎之小臂震得发麻。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又漫不经心地整理好衣袖,走近,单手攥起屈慈的衣领将他拉近,逼迫他抬首。

    屈慈唇色苍白,眼尾因那痛意洇着浅浅的殷红,为这张瑰丽面容更添一分艳色。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顶在一起,场面却没有半分旖旎。

    崔迎之一副完全不为美色所动的姿态,抿着唇,看不出喜怒,只低眉望他,冷淡反问:“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

    满室寂静,唯有开合的窗扇被风雨来回推搡,“吱嘎”作响。

    屈慈似乎是已然疼得说不出话,额间冷汗滑落,紧蹙着眉,咬牙不吭声。

    人已成了这般模样,自然稍有松懈。崔迎之松开屈慈的衣领,正欲转身去找绳索将人缚住。

    就这么片刻功夫,谁料变故再度横生。

    屈慈跟没事人似的猛然起身,将崔迎之摁倒在地。后背与地面相撞,钝痛感一路攀升至肩颈,崔迎之手脚皆被制住,彻底动弹不得。

    她象征性挣扎了两下,无果,遂识趣放弃,决定先行缓兵之计,用商量的口吻道:“东西就在隔壁,被收在柜中。你先起来,我带你去?”

    语气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不少。

    屈慈却完全忽略了这提议,一改先前异样,眉梢微扬,笑面摄人心魄,笑意却不达眼底,轻飘飘道:“我觉得我还是想先了解一下贵店的收尸业务。”

    崔迎之:我觉得我现在更需要这项业务。

    她静默着,本就松散的发髻不知何时散落,长发流水似的铺了一地,如绸,如墨,如瀑。

    抬眼,即是光洁如玉的下颚,苍白的薄唇开合。

    以她方才的力道,这个狐狸精绝对不可能如他表现出来这般云淡风轻。

    他在硬撑。

    崔迎之沉思着盯着那唇畔许久,久到屈慈不由从喉中挤出一道单一的音阶,以示疑问。

    下一瞬,她抬首凑上前,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上他的唇。

    陌生的气息倏然贴近,交融,泛着窗外汹汹潮意,俄而又由流入腔中的腥甜取代。

    他的唇跟头发都是冷冰冰的。崔迎之分神想。

    清明目光与愕然相对。

    趁着屈慈愣神的那么两三息功夫,崔迎之抄起手边的小铁锅就往屈慈头上抡。

    躲闪不及,沉闷的“咚”一声响起。

    屈慈应声倒地。

    闭眼前,他想:这铁锅跟那锅铲可能是一对。

    总算解决麻烦。

    崔迎之推开压在身上的重量,起身,用手背抹过濡湿的唇,垂眸凝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屈慈。

    良久,轻啧一声:“废话真特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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