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陆续上桌。

    两人视线偶尔会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轻轻一碰，便又各自垂眸吃饭。

    几乎没有再说话。

    这是苏语乔第二次和邵嘉哲同桌吃饭。上一次她戒心满满，注意力在别处。

    这次她注意到，用餐的时候，他的腰杆一直是笔直的，他偶尔低头但眉梢微挑着，隐隐带着锋芒。吃饭时的样子透着常人罕见的清贵，却不像是装出来的。

    看着慢条斯理，其实进食速度很快，属于他的那份早餐不一会儿就吃了大半，而苏语乔刚刚吃下几口。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语乔总觉得“邵嘉珩”身上有种和年龄不符的气场。

    他总是一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样子，即便一言不发，周身的气势也让人难以忽视。

    她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奇怪的感觉。

    -

    他们吃完，回到医院时不到六点。苏晓智还在睡。

    “我给我妈留言了，她应该早上就能到。”苏语乔把食品打包袋放在床边柜上，随口问邵嘉哲，“学弟今天没别的事吗？还要等小鬼睡醒？”

    只听到邵嘉哲的鼻腔和喉咙里同时发出了一声轻笑：“我可以在这守着等阿姨来。如果有事，你可以先走。不过别担心……”

    “？？？”

    苏语乔以为自己脑子又慢了半拍。“邵嘉珩”这神情和语气是怎么回事？她疑惑地向他看去。

    只见邵嘉哲稍稍扬了下颌，眉梢挑起，深邃的黑瞳带着戏谑。他悠悠说道：“我是直的，不喜欢男人。”

    “……”

    此话一出，轰得苏语乔头皮发麻，她整个人清醒极了。

    今早氛围难得缓和，她考虑再三便没将这点顾虑挑明，可现在他却偏要点破看她被打脸！

    早餐也请过了，感谢的话也说过了，还诚挚道歉过了，苏语乔早就默认，这个芥蒂也会随风而逝。

    却没想到，这个人丝毫不打算给彼此间的情面留个余地。

    这人真的有毒！

    苏语乔不自觉地歪了歪头，认真思忖着该怎么回击，但无奈熬了一宿战斗力短缺，最后只轻描淡写地吐出了一个字：“哦。”

    -

    走廊上的座椅已没有空位，两人坐在苏晓智的床沿，又是无声地刷了会手机。

    见苏晓智这会儿也没大碍了，苏语乔便去了趟洗手间。

    这时，苏晓智轻微地动了动上身，因全身酸痛，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开口说话：“珩哥来了？谢谢啊。”

    邵嘉哲凑过身去，低眉看他：“你上救护车的时候，我正好回家遇到。你姐去洗手间了，很快回来。还很不舒服吗？”

    “就跟往常发烧那样吧，不过我很久没抽搐过了。”苏晓智又揉了揉太阳穴，“我刚才听到你们说的话了。”

    “嗯？”

    “珩哥刚才是在逗我姐吗？你也……没必要那么讨厌她。”

    “……”

    -

    从洗手间出来，又溜达到医院门口。苏语乔见雨已经小到不需要打伞了，便到医院旁边的早市上买了些橘子回来。

    回到病房的时候，苏晓智正打开早餐食盒，邵嘉哲刚拿去加热过了。

    看到她回来，苏晓智叫了声：“姐。”

    “我跟补习班那边请了假，你先歇两天。”苏语乔把橘子搁下，脱掉外套抖了抖，“老妈刚才给我回电话了，她七点多能到。她来了我就回家补觉，今晚又加了场直播。”

    苏语乔全程没去看邵嘉哲。

    这次以后，她绝对不能再忘了，他是个会“秋后算账”的男人！她分明已经表达出善意了，可他还在针对她。她承认，自己也挺小心眼的。

    苏晓智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忙跟邵嘉哲说：“珩哥，你昨晚陪了一宿，要不先回去休息？我没事了。”

    邵嘉哲颔首：“行，那我先回去了。”

    临走，他几不可察地瞅了苏语乔一眼。她正用指尖揉着眼睛，看上去无辜又软糯。

    邵嘉哲不太确定，自己的玩笑话是不是真惹到她了。

    其实他也满心不解，他今天是什么回事，怎么表现得这么幼稚？

    这搞得，好像他有点在意她的想法似的。

    -

    邵嘉哲回家补了个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之后在家里开了几场电话会。

    傍晚雨势又大了起来，邵嘉哲想起今天除了一顿早餐之外还没吃过饭，打算煮个面应付一顿。

    “咚咚咚咚咚。”伴随着敲门声，一个热情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嘉珩，我是邻居徐阿姨，你在家吗？”

    邵嘉哲开了门，只见徐岚两手抱着五罐蜂蜜站在他家门外：“嘉珩，我看到你家灯亮了，猜你应该在家。这是老家亲戚寄来的蜂蜜，你尝尝。”

    “谢谢阿姨，您别客气。”邵嘉珩没有拒绝，双手接过。他心想，如果婉拒，又得跟这位阿姨多聊很多句。

    徐岚没有马上走，她用鼻子嗅了嗅，没闻到任何油烟味，便问他：“没吃饭吧？”

    不等邵嘉哲回答，她笑容可掬地朝他招手：“晓智老麻烦你，今天他出院以后还说要请你吃饭。择日不如撞日，我们正要开饭，一起吃吧！”

    “……”

    徐岚的音容笑貌颇有感染力，苏晓智性格里热闹的一面和她很像。邵嘉哲顿时感到难以拒绝。

    倏忽间，他的心头闪过一丝疑问，这样情绪热烈一家人怎么会养出个冷冷淡淡的女儿来？

    -

    上一次去苏晓智的旧家纯属意外，撞上苏语乔后，场面更是变得尴尬无比，邵嘉哲没有专门留意他们家的装修布置。

    而这个新家的装修风格因极度简洁克制，反而有着极强的存在感，丝毫不像寻常女人的家。但不知为何，他一看就知道这是苏语乔本人的风格。

    屋内收拾得过于整洁，让电视柜上摆放的全家福照片更加醒目。

    邵嘉哲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只觉得苏晓智的长相跟他们爸爸很像，这家男主人看着也有点眼熟。

    苏晓智的精神好了不少。徐岚把菜专门盛了一份给他，让他一个人去茶几那边吃，避免感冒四处传染。

    邵嘉哲主动帮徐岚端碗碟上菜。

    之前常听苏晓智提及“邵嘉珩”的帮助，今早又听说他在医院陪了一宿，徐岚看着“邵嘉珩”风度翩翩的样子，早就对他好感度满满。

    “嘉珩以后别客气，这两天我都在这照顾晓智，你有空就过来吃饭。”徐岚热情好客，还给邵嘉哲开了瓶酸奶， “他们爸爸现在住院，我住旧家送饭方便些。等他们爸爸出院，我们全家就搬过来了。”

    徐岚边吃边和邵嘉哲拉家常。邵嘉哲客套地回答了一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眼见徐岚越问越多，单独在茶几上吃饭的苏晓智有点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打断她：“妈，你问那么多要干嘛？千万别给我姐拉郎配。”

    徐岚诧异：“你把你妈想成什么了？嘉珩跟你关系不错，我多聊几句怎么了？”

    既然苏晓智提到了苏语乔，徐岚就顺嘴又多问了一句：“嘉珩，你有女朋友吗？”

    “还没有。”邵嘉哲勾了勾唇，开玩笑地问道，“阿姨要给我介绍？”

    “还真有。乔乔的闺蜜，也是我邻居的闺女，就喜欢你这种类型的。乔乔那闺蜜在律所上班，人也很漂亮，改天让乔乔把她约到这里来。”徐岚趁热打铁。

    苏晓智“咦”了一声：“何佳姐又恢复单身了？”他笑着对徐岚打趣道：“老妈，我还以为你会给珩哥推销我姐呢。还好你没这样做，他们根本不来电。”

    徐岚笑了起来：“我成天念你姐，只是敲打敲打让她上点心。不过以她的性子，我给她介绍对象她能接受？”

    她看向邵嘉哲：“嘉珩对乔乔应该也没什么特别感觉，不然这都好几天了，你们也不会连微信都没加上。”

    徐岚的话里倒是没有遗憾的意味，显得颇为通情达理：“我要真把乔乔介绍嘉珩，就怕弄巧成拙。左邻右舍的，以后相处多尴尬？”

    “阿姨，刚才你说的我这种类型，具体是什么类型？”觉得徐岚说话挺好玩，邵嘉哲便也饶有兴致地继续跟她打趣。

    “就是小鲜肉啊。”徐岚说，“何佳喜欢弟弟类型的。乔乔嘛还没开窍，我猜应该是喜欢大叔型的，我家那口子那样的。乔乔那生辰八字跟比她小的都合不来，跟同龄的更不合适。”

    “对对对。”苏晓智应和道，“我姐的命格比较特殊。但想找到我爸那样的，只能说她眼光太高，还没有自知之明。”

    没想到苏晓智他们一家人还信命理，又听到苏晓智当着徐岚的面损了苏语乔，邵嘉哲本以为徐岚会驳斥他几句。

    却没料徐岚说：“谁说不是呢？按她爸这标准找，那就别想了。”

    “……”

    “当然了。”徐岚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和颜悦色道，“我们两口子都是开明的人，实在找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闺女嫁得不好，还不如不嫁。”

    邵嘉哲听罢，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怪不得这家人能养出这么有个性的子女来。

    “嘉珩，别顾着说话，赶紧吃吧。”徐岚招呼着，一边打开了某手机软件，“今晚闺女有直播，我打开看看。”

    -

    苏语乔早上回家补了会觉，中午就回公司上班了。

    昨晚直播效果很好，品牌方又加了佣金，让模糊姐给他们家的新品再带一场。

    几乎熬了通宵，苏语乔的脑仁还有些隐隐作疼。她一边挠着发紧的头皮，一边和运营的同事对着产品和直播流程，远远就听见了宋辞那高调的笑声。

    宋辞带来一个策划案，柴媛看完后有点不知所措，直接把决定权丢给了苏语乔。

    苏语乔在员工休息室里翻着策划脚本，“啧”了一声。

    踱步来到会议室，苏语乔不轻不重地用指节叩了叩桌子。

    宋辞抬起头，微微扬着下巴笑着问她：“苏小姐觉得方案怎么样？”

    “我没问题，为了效果嘛。”她歪了歪头盯着宋辞，“能不能邀请宋总一起出镜？”

    “为什么？”宋辞有点开心。

    “粉丝应该会想知道又有谁想找打了。”

    “……”

    -

    徐岚把手机架在饭桌上时，邵嘉哲也收到了宋辞的微信：“哥们今天要上直播了，在拔丝蘑菇的直播间，七点开播！”

    “……”

    邵嘉哲基本不看卖货的直播间，对所谓的美女主播更是丝毫不感兴趣。

    直播正好开始，在拔丝蘑菇空无一人的直播间里，播放着一首80年代的美国乡村音乐。

    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直播间人数渐渐增加，开始有粉丝在留言区催促：“主播呢？”、“我要见模糊姐！”、“魔力宝贝又来蹲点了……”

    “粉丝比较热情。”资深粉丝徐岚向邵嘉哲介绍道，“模糊姐的粉丝自称‘魔力宝贝’。”

    “……”

    “Hi，魔力宝贝们，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身着白底红色竖条纹休闲衬衫的宋辞出现在镜头里，越走越近。

    邵嘉哲起了一臂鸡皮。

    留言区沸腾了：“卧槽！这谁啊，太帅了吧！”、“有帅哥！”“看着像哪个小明星！”“模糊姐出来解释下！”

    跟宋辞穿着同款情侣装的苏语乔也走进了镜头，她慵懒地双手插兜，似笑非笑地说：“我们今天穿的是TOO家今年的新品。虽然是情侣装，但不代表我和TOO家的这位宋总很熟。”

    在镜头面前的苏语乔是一副拽炸天的样子，但因为长相甜美，这种反差竟制造出一种搞笑的氛围。

    殊不知模糊姐几乎就是苏语乔本色出演，日常的不讨喜在互联网上反而成了特立独行的风景。

    因为不去刻意讨好，带货时的话术又意外的专业和有趣，时不时还吐金句，除了卖货佣金，苏语乔还能收到不少粉丝打赏。

    她的开场白一出，留言区更加欢腾。

    “今天还是TOO家的专场。姐给各位宝贝争取到了年中最大福利，今天的不少品在昨天的直播里都没有出现过。话不多说，直接上品。”苏语乔说话的时候，宋辞时不时偏头看她一眼，眉眼含笑，极其光明正大。

    粉丝们在评论区抗议：“让那位帅哥多说几句呀！”“这宋总是什么来头？”“姐今天肯定要搞事情！”

    “诶，有宝贝看出了你要搞事情。宋总，你来说一下吧。”苏语乔双手抱在胸前，对上宋辞的视线。

    “我跟模糊姐确实还不太熟，所以才斗胆和她打了个赌。”宋辞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模糊姐从来不穿裙子。但是我开播前冒死说出了我的想法：如果今晚直播间销售额能突破200万，我就穿裙子给大家看；如果不能突破200万，模糊姐今晚把裙装首秀给TOO！”

    评论区的留言快速滚动着：“感觉这两人杠上了！”“为了模糊姐人设不倒，姐妹们冲啊！”“我今晚本来还想下单，但又想看姐姐穿裙子怎么办？”“我要看帅哥穿超短裙！模糊姐必赢！”

    苏语乔看着屏幕上的留言和直播间人数，不知不觉嘴角上扬。她心想，宋辞策划的效果相当不错，活活把直播带货变成了娱乐节目。

    虽然不少粉丝被宋辞的外形诱惑，但更多粉丝坚定地站在了模糊姐这边，他们不能接受模糊姐的原则受到挑战。

    “我看很多宝贝对宋总很感兴趣，我去换衣服的时候，大家有话就抓紧机会问宋总。”苏语乔离开了镜头。

    宋辞在认真看网友留言，乐呵呵地说：“感谢AABBFish宝贝的关心，为了让模糊姐接受这个赌局，我已经做好了下播后被折磨的准备。”

    “关于TOO品牌，宝贝们可能不熟悉，我们是个小众潮牌，衣料首选纯天然面料，单品限量……”

    宋辞口若悬河，表情自然，看不出是第一次直播。

    苏语乔很快换了第一套衣服出来。

    她穿了一件半透明的墨染黑白长袖衬衫，内里搭着黑色吊带，下摆塞进廓形牛仔裤里，墨镜搭在衣襟上，脚蹬小白鞋。

    宋辞在一边夸张地惊呼：“你这样穿，我在街上遇见会忍不住回头。”

    “你回不回头不重要，老娘只需要取悦自己。”苏语乔转了个身，介绍道，“在今晚要推的品里面，我觉得这是实穿度最高的品，我不介意每天都这样穿。说说我穿上的感觉：‘我就是女王，男人不重要’。”

    她伸出袖子怼向镜头：“宝贝们看到这件衬衫的面料和走线了吗？面料含天然桑蚕丝，轻薄透气，非常难得。

    上面的走线工艺比一般的衬衫复杂，且有设计感。用这种面料制作成衣需要经验丰富的制衣师傅，因为做错一步整件面料就全部报废。成衣制作的周期比一般衬衫要长，但现在宋总的现货充足。

    宝贝们，如果今年夏天你们只有一件衬衫的预算，建议冲它。”

    留言区又是一阵夸苏语乔漂亮，衣服好看，还有认同她说话风格的赞叹。

    直播时松时紧的节奏感恰到好处，苏语乔和宋辞搭配默契，直播间人数还在不断上涨，同时在线人数很快就突破了2万。

    -

    “哗众取宠。”苏晓智听了一耳朵，不屑地评论道，“我就不喜欢看。”

    “你不喜欢，有的是人喜欢。”徐岚怼他，“现在的人活得多累啊，模糊姐正好给网友提供了情绪价值。你以为模糊姐只是卖货？那就狭隘了。通过她的嘴，还给网友提供了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关爱大众心理健康，多有社会价值啊！”

    “妈，你这刻意拔高也太牵强了。”苏晓智翻着白眼撇了撇嘴，还不忘拉上邵嘉哲：“珩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挺无聊的？”

    邵嘉哲低低笑了起来：“比我原本想象的要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