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顿公国北部中心城市，长冬郡，被宽阔的礼顿河一分为二。与南岸霓光闪烁的摩天大楼相对照的，是北区低矮晦暗的杂乱楼房。在礼顿公国，几乎每座大城市都有一条明显的界限，将富贵喧嚣跟贫困阴森分割两地。

    长冬郡的北区就是典型的底层阶级聚居地，北区的居民在这里出生，上学，结婚，生子。南区的繁华与他们之间只一河之隔，却永远无缘，南区更深处的富贵更是如同传说故事一般遥不可及。

    北区深处，一栋水泥裸露的大型方正建筑，楼体一半在地面，还有一半埋在地底，远看像是在战争中被轰炸过的废墟。即使是在凌乱破败的北区建筑中，这栋大楼也是破得显眼。

    这里面不乏横流的污水和蛇虫鼠蚁，但更多的是人。没有人知道这栋建筑叫什么名字，也没人想过给它起名字，市民们提及这里，通常会用三个字指代——

    贫民窟。

    地下一层一间不比兽笼大多少的单间里，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微微弯着腰，正在煮晚餐的麦片粥。她的面前还摆着一份手抄的外语期刊。少女对上面的内容已经很熟悉了，一边埋头烹饪，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细听就能发现她竟在背诵外语期刊上的原文，一字不落。

    在她身后，老旧的电风扇吱呀作响，正对着一张不知从哪里淘来的书桌送出若有似无得一丝凉意，一个外国小女孩正趴在上面写字，时不时看一眼少女的方向。

    “小池姐姐，妈妈今天也不在家吗？”小女孩用生涩的礼顿语问道。

    少女先用礼顿语认真地纠正了小女孩的语法错误，又用不同于那本外语期刊的另一门外语流利回答：“她今天没有打电话回家，应该是还没找到我爸爸，今晚估计不会回来。”

    “那你来我家住吧？还能少开一台电风扇呢。”小女孩期待道。

    “缇莉，别调皮。就算住到你家，我也不会给你讲一整晚故事的。”少女心不在焉地往麦片粥里丢着盐，“一会你妈妈回来，你就乖乖回家，不要闹别扭啦。”

    小女孩缇莉失望地“哦”了一声，然后乖巧地低头继续做礼顿语的阅读训练。她做着做着，发现了几个陌生的单词，正要扭头询问少女，却发现“小池姐姐”正专注地听着广播里的晚间新闻，只得嘟着嘴，翻起桌上一本破破烂烂的礼顿语词典。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齐氏集团在春季晚宴上隐晦透露与萧氏联姻的意向。两家的几项合作案也因此被看好。萧家似乎只有一位小姐与齐家的未婚公子年龄相配吧？”

    “是的，如果两家联姻，萧家大小姐萧蔚璃很有可能会嫁给齐家三公子齐子意。不过两位联姻的主角尚未成年，萧蔚璃小姐更是本学年才即将升入梅娜徳公学就读，不排除齐萧联姻有变数的可能……”

    “……接下来，本节目有幸请来评论家李教授对今天下午，下议院的质询会发表意见。李教授，本周鹿党的态度是否比上周更加尖锐？”

    “虚张声势罢了，如果鹿党再继续他们不痛不痒的攻击，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像一根搅屎棍。相比之下，牛党内阁的反击沉稳有力，如无意外，今年的大选形势已经很明朗了，牛党只要不出纰漏，下届继续执政的可能性很大。”

    “哈哈，搅屎棍，非常幽默，教授。可是，鹿党作为下议院最大的反对党，连续数月对牛党发动攻势，真的没有一点建树吗？是否可以认为，鹿党已经渐渐失去了竞争执政党资格的能力了呢？”

    “倒也不能说毫无建树……两个月前，鹿党提到过一个位于边缘选区，将供联盟环保委员会进驻的西区大街241号大楼项目，就很有意思……”

    少女听着时政新闻，时不时放下搅动麦片粥的勺子，用水笔在手抄期刊的空白处做着笔记，听到“西区大街”四个字，笔尖一顿。

    西区大街241号大楼？

    少女心里微动，那是她父亲参与施工的项目。

    她的父亲是个建筑搬运工，日常奔波于各大工地找些零工做做。两个月前，在长冬郡南边的安提托市，一处办公大楼项目紧急招工，工钱日结，报酬还不错。

    这次的工程似乎工期非常紧张，他每周都会发一次信息回家报平安，顺带把花销剩下的工钱转给妻子。可这周，谢小池的母亲冯女士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或者转账。

    转眼已经周三了，冯女士越来越担心，加上家里已经开始揭不开锅，她决定亲自前往丈夫工作的城市找人。

    缇莉是少女对面邻居家的孩子，被母亲带着偷渡到礼顿公国。她妈妈替一家小旅馆洗衣服，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两家关系很好，缇莉妈妈还是少女学习第二外语的老师，缇莉在妈妈还没到家期间，就会到少女家待着。

    平常都是冯女士照顾缇莉，今天冯女士去找丈夫还没回来，只能由少女顶上。

    缇莉根本没有听懂广播里的对话，只觉得饿了，放下词典去够灶台上的麦片粥，觉得今天的麦片粥颜色有点怪。

    “啊……”少女也发现自己刚才走神了，把黑色水笔当成了勺子在麦片粥里搅了两下，导致麦片粥的颜色有点发灰。她正要提醒缇莉先不要吃，就听见外面的铁闸门被急促地敲响。

    两人迅速对视，缇莉的手一抖，整碗粥不小心被摔到了水槽里，发出“哐当”一声。

    “缇莉，先到衣柜里躲一躲。”少女压低音量。

    她把掉到水槽里的麦片粥倒掉，又把缇莉的作业本藏到自己的课本下面，才慢慢走过去开门。

    房门打开，外面不是她预想中身穿制服的移民署官员，而是一大堆举着相机的记者。

    “您好，是谢大群的女儿谢小池吗？”一支支录音笔和麦克风伸到她嘴边，“我们是礼顿广播电视台的记者。”

    少女茫然，不知道为什么记者突然跑贫民窟来采访她一个默默无闻的初三学生。

    “你家大人呢？对于谢大群先生在塌楼事故中意外身故，我们感到非常遗憾。请问项目负责人是否跟你们洽谈过赔偿事宜？工会有介入吗？”

    没有回应，少女站在门边，被一连串的消息炸得懵住。

    “什么叫，意外身故？”

    “拍得漂亮！”工会活动办公室里，一名穿着体面的绅士对着报纸上的照片拍手叫好，不知是在赞拍照的角度还是照片里的人。坐在他对面的是工会活动家吕熊第，是个穿着淡黄色衬衫，叼着烟斗的胖子。

    他吐出一口烟圈，才慢慢说道：“是漂亮。你们打点的记者还挺会抓镜头。”

    在“牛党为政绩强令施工致塌，事故发生三天遗属仍不知情”的大标题下，是谢小池站在逼仄的家门前，一脸惊愕的照片。少女面容标致，在灰扑扑的黑白照里像颗蒙尘的宝珠，漂亮的面孔让她的表情不显傻气，反而显得楚楚可怜。

    “罢工到今天结束，首相那边反应还是不大。”那名绅士皱眉，“你们不能再延长罢工时间吗？”

    “大选前夕能出一次针对执政党的罢工，你就知足吧。当初是你们要求组织大范围罢工的，连带萧氏跟那几个家族合作的新大楼奠基仪式都耽误了。我今天早上还接到工程负责人的电话，询问工人什么时候可以返岗。你不怕再闹下去，耽误萧家的事儿？”

    绅士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还是您考虑周全。那后续行动，关键还是在遗属身上。”

    “我听说，牛党那边已经给了谢家一笔钱。”胖子压着啤酒肚，身体前倾，“还承诺了利卡图公学的学位。你们不快点行动，遗属都要被打点好咯。”

    利卡图公学，梅娜徳公学，并称礼顿公国两大公学，与中部的皇家公学共同构成礼顿公国仅有的三所公学。皇家公学向来只接收皇室成员以及贵族后代，两大公学原本也只录取持有校友推荐信的推荐生。两年前，由于教育改革出了一点岔子，两大公学迫于舆论压力，才各自面向全公国放出十个对外招生名额，这十个学生被称为公学外招生。

    明面上两大公学只是中立的学校，但上流圈子里都知道，利卡图公学由牛党资助，鹿党则是梅娜徳公学的金主。这两年北区学校的学生为了争抢两大公学的入学名额挤破了脑袋，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家长都无法抗拒一个利卡图公学学位的诱惑。

    “幸好，几次接触下来，那家是这位做主。”吕熊第敲了敲报上的照片，“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政治素养惊人，好得简直……不像是这样的人家出身的。”

    “所以我们需要您牵线搭桥。”绅士笑着举杯，“她们还有半个小时才到，再喝一杯？一会还需要您在那谁面前替我们说话。这个小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谢小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