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大年二十九,医院的忙碌程度似乎与人们回家团圆的迫切心情成正比。为了如期回家过年,不少规培医生已半是自愿、半是被迫地多值了至少一个夜班,人人打上照面时都带着生人勿近的黑气。

    在住院部高耸入云的大楼中的某一间医生办公室里,规培医生张秋神情憔悴、头发凌乱,显然已黑白颠倒了不知几个昼夜。一旁更年轻些的两名规培医生招呼她一同去吃饭,她瞥了眼嗡嗡震动的手机,向她们摆摆手。时隔三年,她终于有假期能从南方回返中原老家,还说破嘴皮和别人换了班,只为了在家多住一个晚上。可碍于手头繁忙的工作,她既没能抢到回程的火车票,规培医生那点可怜的津贴也不足以支付春运期间疯狂溢价的机票钱。

    “没买到票,”她用脖子和肩膀夹着手机,边敲下最后一行病历,边对家人说起自己的返程计划,“我们几个打算结伴开车回去。”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似乎很是担忧:“你能行吗?过年路上可堵车!你这一年开不了两箱油的——”

    好容易接通的电话还没有说几句,又有病人家属拿着报告,搓着两手焦灼地等在门口。张秋快速浏览了一遍病历,确认无误后点下“提交”,而后对手机另一头应声:“没事的妈,我们开慢点。快到家了我跟你说,这会儿有病人呢,先挂了啊!”

    晚上下班后,她匆匆回宿舍收拾行李,又将要捎给亲戚朋友的特产礼物一一打包,如此忙碌过一番后,离预计的出发时间只剩下两三个钟头。她尽力把握这短暂的空当打了个盹,其实根本也没睡熟,手机便响了起来——是同行的另外三人已把车开到了宿舍门口。她拖着大包小包狼狈地奔下楼,向等候着的同事们抱歉地各塞去一包糖果:“对不住、对不住,我睡过头了。”

    “没事,”车子的所有者王医生善解人意地应道,“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知道规培不容易,人人都活得像牲口。要不你上车再睡会儿?”

    后排坐着的两名护士闻声降下车窗,笑嘻嘻地起哄道:“小秋姐真是好福气,王医生刚才在手术台上可没有这么好说话!”“谁叫人家是‘博士配博士’,自然和我们不一样了!”

    王医生并不是她的带教老师,除却先前因为是老乡的缘故而闲聊过几句,张秋并没和他有什么额外的来往。只是无缘无故被人这样起哄,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尽力找补道:“你刚下手术吗?要不我替你开一会儿,好歹我补过觉了。”

    王医生笑着婉拒:“没关系的。你要对外科医生的精力有信心嘛!”

    张秋只好坐进副驾驶里。汽车拐出宿舍楼,驶进返乡的漫长车流,又很快沿层层叠叠的立交桥蜿蜒而上,艰难地挤进高速收费站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偶尔能看见标示着拥堵的深红色正在面前不远的中控大屏上跳动,夹杂着另外三人愈发焦躁不耐的抱怨;又时不时感到有沉重的雨点一下一下敲击在车窗玻璃上,那声音让她在睡梦中也觉得心惊,恐怕车身要被这石头似的雨滴生生砸破。期间她几次想要醒来,无奈累积的瞌睡似乎也和迢迢的路程一样没有尽头。她先是隐约感觉到车子终于加速行驶了片刻,随后不久却忽然失去控制,连续侧滑甚至旋转起来。在护士们惊恐的尖叫声中,她似乎和这辆汽车一同短暂地离开了地面,而后又一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水中惊醒过来,本能使她快速摆动四肢,将头颈露出水面,而后一路挣扎着游向远处摇曳的灯光。有什么人正在追赶她,他们手持提灯、棍棒甚至刀枪,大声呼喝着陌生的语言,一步步向岸边逼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和刚才一样要她拖着沉重的、湿透的身体拔腿狂奔。她跑过岸边携手漫步的绅士与妇人、跑过青砖铺就的堤岸、跑过一棵又一棵高大又茁壮的梧桐树、跑过透着夕阳余晖的拱桥与楼房,冷不丁撞进了一支骑兵的队伍。金发碧眼的士兵们身着华贵的羊毛呢制式军装,和那些人一样用不知名的语言对她大声呼喝。她惊恐万状地躲避着,抱头鼠窜在马蹄之间,很快摔倒在地。而她的出现也无疑打乱了这支队伍军容齐整的行进,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挥舞马鞭,不知对她吼叫了几句什么,眼看要往她身上抽打下去。她六神无主地,已准备好抱住头颈生生受这一下了,耳旁忽然传来声音:“抓住我!”

    是中国话!她循着那声音抬头望去,一名年轻的军官正向她伸出了手。他逆着夕阳的光线,她看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但这句熟悉的话语让她握住了他的手掌。他轻而易举地一使力,她就被他拉上了马背,这才发现对方确实是中国人的模样,脸颊瘦削而略长,与其他的骑兵一样穿着呢子大衣并佩戴军帽,一双黑色的眼睛正透过一副金丝边眼镜,忐忑又困惑地看着她。

    “你是中国人吗?”他问,用着带些地方口音的、并不完全标准的音调,“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的家人在哪儿?”

    她盯着那张脸看,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历史课上曾看过的一张照片。除却显然比照片更加年轻,她此刻所见的眉眼、脸型、甚至那副金丝边眼镜都和照片上的人没有两样。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廖耀湘!”

    那名年轻的军官吃惊地瞪大眼:“你认识我?”

    话语仿佛就在嘴边,她想也不想便答:“认识的!我们——”

    我们——在哪里见过?

    这疑问让她瞬间失语了,她什么也想不起、什么也说不出,却感到有浓重的迷雾、疯长的藤蔓与皑皑的白雪正一同扼住她的咽喉。她挣扎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竭尽全力伸出手想要抓紧他的衣襟。黑暗就在那时裹挟住了他,它们带走了塞纳河畔金色的夕阳,剥去他身上齐整的军帽与军装,使他转瞬间老去,变得形销骨立、如同枯槁。他的身影将要在黑暗中飘然远走,行出几步,忽然回身望向她。

    “小秋,”他唤,摘下了头顶陈旧的棉帽,昔年的青丝早已浸透冬日苦寒的霜雪。他搓揉着棉帽与棉袄的衣角,那张憔悴垂危的病容上,勉力为她展露了一个微笑,“我走了。”

    她站在那里,眼看着黑暗带他又一次远去。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她本应在返乡疾驰的路上,或是忙碌的病房之间,或是狭小的宿舍与书堆里。黑暗随即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水,水带着过往的记忆、相遇、眼泪与别离,层层叠叠地涌向她。她挣扎、游动,在窒息前的最后一刻,她想起了那个人是谁,想起了和他有关的一切。

    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在无声的水中,她听见自己嚎啕着呼唤:

    “建楚——建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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