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梦揉了揉疲倦胀痛的眼睛，低头一看，22:53。

    她再抬头一望，四周的显示屏都亮着，惨白的光倒映在人的脸上。

    每张脸都眼下青黑，再配上憔悴的神情，活像是被吸干了精气的饿殍。

    她再回顾了一眼代办事项，确认没有遗漏的后，终于完完全全地松一口气，按下了显示屏的关机键，悄无声息地离开工位。

    今天，是最近两周她下班最早的一天，也是距从工区出现第一个空位开始，过去了整整两周。

    每一天消失的人都比前一天多。

    这两周里，消失的不只是某个员工，还有那些员工编号，没有出现新面孔顶上那些编号，消失者的工作被重新分配给了其他在职人员。

    接手了消失者工作的员工一方面不满，暗地里抱怨工作量太大，另一方面也暗暗庆幸，觉得自己安全了，肯定不在裁员名单里。

    昨天顾梦和袁丽在食堂吃饭，顾梦抱怨自己接手了3个消失者的工作，袁丽苦笑着说自己接手了5个消失者的工作，已经整整一个月每天干到凌晨3点，周末也不休息。

    顾梦听完，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拍了拍袁丽的肩膀。

    两人对视着苦笑，连嘴里的合成人肉冰淇淋都变苦了。

    顾梦走进宿舍，开灯关门一气呵成，像泄了气一样皮球一样一下瘫倒在床上。

    在办公区，即使疲倦到精神涣散，也要做出一副神采奕奕的铁人样子。而只有回到了宿舍，回到这个没有监控也没有别人注视的地方，顾梦才敢露出这种疲倦来。

    累，太累了，没完没了的会议，没完没了的工作，还有没完没了的切脑。

    生理和心理都像一根橡皮筋被一块石头坠着下拉，好像还能继续被拉长，又好像马上就要受不了这一切。

    与最初进入公司时，雄心壮志还有无穷精力的自己似乎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这种生活真的有意义吗？

    顾梦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每天都在对齐信息，对齐信息，上面一个小想法，下面对齐三个月，刚把信息量、工作目标、工作规划对齐，要干活的时候，上面的风向又变了。一切推倒重来。

    什么产出都没有，什么成就都虚无，就一天天耗在日复一日的会议和各种事情里，顾梦只觉得自己像一颗磨损越来越严重的螺丝钉。

    她第一次晃过一个念头：要不要辞职？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起。

    顾梦被吓了一跳，背后全是鸡皮疙瘩：难道是稽查处监控到她思想滑坡，刻意来电警告了吗？

    她立刻看了一眼屏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出了冷汗，她暗笑自己太多疑了，公司管理再严格，也不能监控大脑吧。

    看来是最近压力有点太大了。

    她接起来电话：“喂，妈妈。”

    “下班了吗？”妈妈的声音小心翼翼，似乎是担忧。

    “下了。”

    “很累吗？”

    公司大楼内的通讯都有可能会被监听，所以顾梦只能说：“怎么会呢。”

    “可我感觉你的声音越来越疲倦了。”妈妈犹豫了一下，才说，“实在不行，就不做了，回来吧。”

    顾梦也是一怔，心中动容，却没敢接话：“我要是不做了，咱们家的人造肉哪里来啊？”

    “大不了就吃人呗。现在大家都是社区互助，轮流割肉，这也不像以前那些年那么乱来了。再说了，我和你爸一直很省，公司发下来的人造肉还多着呢，都冻在冰库里。你也吃不了多少，我们一家人节省点过，也能吃个十几年的……”

    顾妈温言细语地还在盘算，顾梦没听进去，眼睛烫得要命，她无声地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反劝慰说：“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能进公司，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公司福利好，待遇高，又越来越不好进了，出去了可没有再回来的机会。到时候老了怎么办？还不得被人吃了？我听说最新一批员工的淘汰率都是几十万分之一了。哦，对了，辰辰怎么样了？”

    王辰辰是顾梦的表弟，出生后一直哭闹不停，被测出了绝佳的听力天赋，于是被公司选中了。

    他今年才20岁，比顾梦小整整9岁。这个月刚好是公布筛选结果的时候，顾梦特意关心一下。

    一提到王辰辰，顾妈长叹了一声，才说：“辰辰被淘汰了。”

    顾梦一愣：“怎么会？”

    王辰辰每年筛选考核时，总是最先通过的那几个。全家人都认为王辰辰前程似锦，怎么会突然就被淘汰了？

    “负责筛选的老师说了，公司今年的制度有变化，听力和视力这方面天赋的人都不收了。”顾妈说。

    顾梦惊得倒吸了一口气，又联想到裁员，一种强烈的前途未卜的迷惘涌了上来。

    “要说辰辰这孩子啊，这么些年，日复一日地努力训练，突破极限，谁知道会遇上这么个事儿。”顾妈还在感叹，“现在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小姨他们一家人，全部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人造肉也断了，辰辰最开始不肯吃人肉，说吃人肉下贱，真吃了人肉就真进不了公司了。后来饿的受不了了，肯吃了，谁知道一边吃一边吐一边哭，别说你小姨和姨夫了，就连我看了也难……”

    “这样吧，我明天去打听一下。”顾梦突然说。

    顾妈明显一顿，立刻慌忙解释说：“梦梦，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让你帮忙，我就是无意间提到了……妈妈没有那个意思，你别多心，辰辰的事情已经成定局了，你这个当姐姐的也只是一个普通员工，能有什么办法？你千万别……”

    顾梦打断了她：“没事的，妈。我明天就是去找关系好的同事问问情况。你说的对，我只是个普通员工，也做不了什么。”

    “哎，哎……”顾妈尴尬地连应几声，似乎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同时都沉默下去。

    隔了好一会，还是顾妈小心翼翼地先了开口：“等你休息的时候，我再给你打吧，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

    “好，我周末给你们打电话。”顾梦说着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躺在床上，望着昏黄的天花板，顾梦苦笑了一下。

    不管多么累，熬不熬的动，她还是熬下去吧。

    尽管电话里她妈一句没提，她知道，小姨肯定找她妈去了。

    毕竟她是整个村唯一在公司的员工。

    7年前，从顾梦进公司的那一刻起，她和家人在家族里、甚至在17区里的地位都发生了变化。

    不管是谁，不管认识不认识，所有人都夸她厉害，有出息，说跟他们一家人关系好，更是争先恐后地跟顾梦拉起交情来。

    顾梦不是圣母，心里清楚哪些人是真心，哪些人只是想借着沾光和公司攀上关系。

    在老家17区，谁都知道她是精英，是个不吃人的体面人，把顾梦在公司里的生活吹得如梦如幻，好像亲眼见着了似的。

    但谁知道呢，在他们想象里惬意轻松的顾梦，感觉自己像一条奄奄一息的狗。

    不过，当狗也好过被人吃啊。顾梦的意识开始迷迷糊糊了，想着明天得去找那个瘟神问一下，顺便打听一下消息看裁员到底是怎么回……

    在她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一刻，耳边突然出现一个高喊的男声：“不要吃人！”

    顾梦吓得一下子惊醒，两眼一睁就猛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可就在她坐起的那一瞬间，那个声音连同记忆消失地无影无踪。

    窗外一道闪光，然后轰隆的雷声响起，

    顾梦心有余悸地呆坐了好一会，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被惊醒，只能归功于切脑后遗症，压下心里强烈的不安，拖着疲惫的身体起身洗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