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审判

    岁音三十年,玉山国长公主库舍女·柳儿所主持的日月极炉殿的重修工作,受到了朝野极大的反对。

    甚至连兴文行章运动,也遭受到猛烈的抨击。

    受快乐和痛苦的支配,是大家都承认的一个事实。

    力图趋乐避苦,也是一个事实。

    人类被置于两个最高统治之下:痛苦和快乐。

    一个证明的链条,必须在某个地方有它的开端。

    给幸福一个证明,既不可能,也无必要。

    不具有清晰的意义。

    不能被一贯地遵循。

    神女不能也不会,让她的幸福仅基于纸上的承诺。

    具有真实价值的痛苦和快乐,来自于人们在生活中的行为。

    大家共同关心着幸福的最大化。

    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经历,是在对生活做出种种实践时,用开明而自由的思想来反对基于偏见的观念。

    由快乐和痛苦而展开的行动,会得到快乐和痛苦所提供的真实评价。

    幸福无法被假定。

    正如承诺的同时,也可以为了快乐选择背叛。

    做出承诺的同时,承诺恰恰立即失去了它的效用。

    神女无法赋予每个人幸福。

    她的幸福也只能来自努力。

    被赠予的权利,是无效的。

    幸福的权利,只能通过自己创造才产生。

    被赠予的权利,是危险的。

    幸福,建立在具体事实、具体行为之上,建立在行动和思考的基础上。

    在清玻明璃的奇幻光线下,延维苑形成五彩斑斓的光影。室内外的景物多了几分奇妙变化,云解有情花解语。

    盘龙柱并列堂前,仙图壁画、砖石浮雕,秋阶日暮。

    黄、绿、酱,灰琉璃瓦相覆间成,积淀沉默旧时光。

    车金玉的目光,泊向了烟雾迷蒙的远方。

    远方啊远方,令人心神往。

    遥遥的雪云山,盛放着生命的意志与尊严。

    溪响潺潺,翻空秋雁一行去,天高云淡。

    她凝眸回神,袖飞斜曳,衫裙拂过延维苑高高的门槛。

    老太爷车高仪坐在高处看,苍白的鬓发,粗粝疏狂。

    当这个擅于横生枝节的孙女,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的时候,信风骤起。

    他的左手位,坐着的是老太太顾薛夷。

    两人已许久不曾聚在一处,他转首望去,神情祥和几分。

    风,宣称被赋予了自然权利,高于天地。

    雨,声称受到了神女的暗示,先于事实。

    车金玉的眼角,浮动着一丝悲悯和反叛的情绪。

    她将忧郁和疏离全都隐藏起来,仅保留了云雾般的薄意。

    纯粹的湿露一点一滴落到了她的神韵中,她从飘渺明秀的山水中走来,她要往花木幽深的楼台中去。

    她在秩序的核心,撩动了审判的面纱。

    车行之和姜小娴作为她的父母,无法回避自己的责任,只能坐在这里,坐在老太爷车高仪的下首。

    月姨娘月露枝靠在冼练的交椅上,银灰色的纱袍搭配缬绿衫裙,有一种独特的透明感。

    在她身侧还坐着欧阳管家和柳嬷嬷,他们担心地对视。

    车金玉站定,她环视一圈,心下叹气。

    还好。

    还好,舟梦没在这里。

    在回来的马车里,车金玉和舟梦讨论了很久,依然觉得在九州书社发生的事十分不利。

    所以只好先做准备,她从袖中抽出早已放了许久的信。

    交给舟梦,让她提前下车,赶往西城门。

    但愿。

    但愿舟梦那边一切顺利。

    面对众人的目光,车金玉挺直了脊背,她看起来精神饱满。

    她的唇缘精致而冷厉,林枝晴雪,悬明阴阳。

    她的美感,甚至看起来有些危险。

    瀑梦清,机心绝。

    逐时云作伴,随处结净缘。

    寒流作一湾。

    她的声线凌冽地颤着,“孙女特来告罪。自午时携三妹外出游玩,却使她落入危险之中。现寻她无获,肯请祖母调动北花戒二百私兵,助力她脱困。”

    骨枝梅静悄悄地落下。

    清玻明璃的光线转换几番。

    老太太顾薛夷始终没有说话,而老太爷车高仪的耐心也耗尽了。

    月姨娘月露枝恍惚地坐在那里,神思模糊在遥远的记忆中。她迟道,“二小姐未免说得不够详细。作为姐姐,想得错了、出了差错,可是件大事。”

    老太爷车高仪放下手中的茶碗,茶汤浓厚。

    他只道,“你确有错。世上有善意的谎言,却无有价值的谎言。”

    谎言,丢掉了文字和语言的本质,没有价值。

    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无法到达永恒。

    无法靠谎言拥有世界。

    善意的谎言,暗示了一个危险的信息,在真实的世界里,善意的谎言是容易的。这是次生的危害。

    真相只有一个。

    车金玉闻言蹙起眉,她感受到了投下来的阴影。

    是的,三妹妹的去向,她一直就很清楚。

    当九州书社雅间的暗道被主动打开之后,她找回了被暂时放下的疑惑。

    她和三妹妹牵手顺着暗道往后堂走去,可是最开始发生了什么呢?

    团圆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们偶然间停在九州书社歇脚。

    却被小城步国的人准确找茬。

    目标是她的三妹妹车金环,九州书社的常客。

    巧合是从哪里开始展开的呢……

    是一起来的三妹妹的侍女蓁蓁么?

    又或者,可能是她自己最信任的舟梦呢?

    三妹妹车金环在暗道里也尝试推测,她道,“那我现在离开桂城,还是好的时机么?”

    “如果你下定决心,那么任何时间都是最好的时机”,这个问题很难,车金玉叹出声,顿道,“按例,团圆节日暮时分,淑太妃要携三千侍者在西城门击鼓奏歌。如果局势可定,我会想办法延缓一点点鼓乐的起始时间。以此信号为讯,你便混在观看的人群中出城。”

    车金环拥住了面前的姐姐,轻点头。

    车金玉抿唇,又道,“反之,说明出事,你择时回府。无论如何,务必注意安全。”

    三妹妹车金环从暗道出来后,第一时间就把纱袍反过来,罩住自己,匆忙离开了后堂。

    而车金玉望向妹妹离开的背影,在心里祈祷着顺利。

    在回府的马车上,她和舟梦假意对时间线,却不能说出实情。面前的是朋友还是对手,无法确定。

    三妹妹的侍女蓁蓁突然提出了大胆的想法,要拐道去顺天府。

    这让车金玉意识到,必须得让妹妹出城了。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封写着淑太妃亲启的信,左边低一点的位置又写着——娴,那是她娘亲的名字。

    是在去年的今天,她无意间猜到了她娘亲的真实身份。

    她的娘亲和淑太妃是亲姐妹。

    她们是库真女·小槙和库真女·小娴。

    与玉山国皇族库舍女族一脉同枝,与玉山国长公主库舍女·柳儿是堂姐妹。

    自玉山国陨落后,她们作为女刺客组织玉山间的一员,跟随大部队化整为零,潜入大周权力漩涡内部。

    她们的内心,希冀着黎明的到来。

    去年的今天,也是一个热闹的小团圆节。她娘亲对她说,“姐妹之间,不会计较公平不公平。”

    团圆节是个好时候,一般是不下雨的。

    可是现在竟然飘起了雨点。

    车金玉的指尖已经感受到寒意。

    面对祖父的施压,她也真的在琢磨,善意的谎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地黄昏,有谁在意三妹妹的想法。

    增进社会的总体幸福,必须通过阻止那些可能产生危害性结果的行为,来做到这一点。

    车金玉望着众人,缓缓道,“心爱真理,谎言是丑陋的。但令人难过的是,事实比谎言更难堪,痛心。”

    她扭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她的声音滞涩而温柔,对姜小娴道,“去年的今天,您对我说姐妹是相伴一生的情谊。可是今天,我觉得好不公平。”

    老太爷车高仪横眉冷道,“什么样的事实让你痛心,让你觉得不公平?”

    车金玉浅笑,扬声道,“被枷锁束缚是不公平,失去追求幸福的权利是不公平。”

    “这就是你认为的令人痛心的事实吗?”

    “是的,这就是事实,正在燃烧的事实。”

    车高仪嗤笑她,“那么,你所做的事,对这样的事实有什么意义呢?”

    在车金玉做出回答前,一直坐在旁边的她的母亲,姜小娴站了起来。

    椭圆丰厚的唇,慈爱而端方,将温婉指向了永不枯萎的质感。浅淡的眼妆如同游丝花瓣,眼尾坦然坚韧,戏谑的情绪静静流淌着。

    姜小娴柔声道,“这不是计算,而是选择的态度,别无其他裁判。”

    老太爷车高仪看着眼前这对母女,皱起了眉头,唇角深沉,他只道,“教育和舆论对人的性格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为了纠正你们的习惯性动机,今天,请家法!”

    太安静了。

    只有一个小厮的脚步声。

    家法真的被请上来,连车行之都在惊诧。

    这些年来,父亲仅请过一次家法。因为他不愿与朝中官宦结亲,一意求娶姜小娴作大夫人,结果受了家法,痛到小半个月下不了床。

    姜小娴抚着女儿的肩,对眼前这位太傅大人道,“若父亲认为我教女无方,便请父亲连我一并责罚。”

    老太爷车高仪丢了个眼神给那小厮。

    那小厮便真的向着姜小娴,举起家法来。

    姜小娴目光炯炯。

    “等一下”,车行之站到了自己的妻子身边,扬手抓住家法,叹道,“还请父亲三思。”

    老太太顾薛夷见状,行至孙女车金玉身侧,笑道,“明天是你们的。”

    她又回首望向自己的丈夫,对车高仪感慨道,“时间不会为你而停留。”

    要证明一个声音是可以听见的,唯一的证据是人们确实听见了它。

    能证明任何一个事物值得欲求的唯一证据,就是人们确实欲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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