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

    风卷蔷薇,西墙下落满残红,雨敲细蕊,淡香零落泥中。

    午后,雨渐渐住了,屋檐上残珠顺着瓦当溅在听雨石上,“滴答”、“滴答”,衬得院子里一片空寂。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吱吖”一声,门开了。破碎的呻/吟声如丝如缕,从屋子里传出来。

    是燕倾,她又被梦魇住了。

    “娘子,醒醒。”侍女柘枝急忙将药碗搁在桌上,上前轻轻唤她。

    床上的女子脸色苍白,双眉紧蹙,手无力地搭在胸前,暮春时节尚且盖了两层被子,显然身体孱弱。

    柘枝替她将手移开,再唤一声,燕倾的眼倏地张开了。

    她缓了一下神,等待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缓缓道:“扶我起身吧。”

    真相未明,大仇未报,她的身体却如风中飘絮,起身都困难了,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柘枝如常扶起她,一边伺候她吃药一边问:“娘子刚才又魇住了?”

    燕倾没有说话,那不是梦。

    那是嘉平五年六月二十三,她回门那一日的情形。

    新人回门,将军府本该喜气洋洋,可当日她下了马车,却发现卫府门口空无一人。

    她提着罗裙推开黑漆大门,就看到此生最绝望的情景。

    血从大门口一直向里延伸,迎门影壁上溅了长长一道血痕,一个侍卫趴在影壁下。

    她惊疑地转过影壁,往日干净的院落,到处是血、是断箭残刀,地上、檐下……死去的侍卫、家丁、女使们或躺或卧。

    随着一阵窸窣声,老鼠从尸身上机警地立起身子,豆大的眼睛转着圈,随后哧溜一阵穿过院子,逃窜进不知何处的鼠洞中。

    恐惧扼住喉咙,她踉踉跄跄地跑进母亲院中。

    侍女翠倚和朱颜倒在廊下,身下的血已变成褐色,预示着屋内的不详。

    燕倾颤抖着抬手,门开了,一双腿荡在半空,她死死睁大了眼睛。

    是母亲。教她写字、为她熬汤,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母亲,眼含柔情为她披上嫁衣、盼她三朝回门的母亲,就那样凄惨地挂在房梁上。

    “阿娘”,她踉跄着扑上去,却一跤绊倒在门厅的尸首上。

    低头看,是阿爹,血染盔甲,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血写的“冤”字,就在他身前。

    前日他还对着一身嫁衣的女儿哭花了脸,今日却如大山倾颓,青白的面孔看着如此陌生。

    燕倾双手撑地跪倒在卫光身侧,回头看向新婚夫君慕容止,双目通红几欲裂开。

    她想说“这不是真的”,她想说“救我阿娘”。

    可她的心就像破了一个洞,除了“啊~”地一声像小兽一样的嘶吼,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等慕容止有反应,她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就只看到父、母、兄长三具尸体冰冷地摆在床板上。

    阿兄卫昭,那个郎朗少年,率真又顽劣的年轻小将军,也死了,死在了他们母亲院子的后廊下。

    而卫府,被以“通敌谋逆”的罪名定在了大燕嘉平五年的历史簿上。

    加盖了国主慕容炆及玺印的告示,就贴在京兆与卫府的墙外,雨刷一层小吏们再贴一层,用这卫府满门的血“以儆效尤”。

    那之后燕倾成了活在世间的游魂,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至此已整整九年。

    卫府满门喋血的情形变成了噩梦,日复一日,如影随形。

    回忆不过一瞬间,燕倾心头再次漫上疼痛,她摇了摇头,低声对柘枝道:“听着下雨了?扶我到廊下看看吧。”

    柘枝面露为难之色,劝道:“娘子,外面凉,婢子开了窗,您榻上歪着看吧?”

    燕倾牵了牵嘴角:“我躺了一个春天了,今日觉得身上松快些,咱们廊下坐着看花去。”

    见她坚持,柘枝便搬了一张藤椅安在廊下,为她披衣,小心搀她走到门外。

    外面果然有些凉,燕倾坐在廊下怔怔看天。

    云散,天光半开,日头有些灰蒙蒙的,像染着潮气发了霉。

    燕倾伸手于檐下接了一滴雨,道:“柘枝,你去唤郎君回来。”

    柘枝一愣。

    这是县衙后院,慕容止通常傍晚下衙,燕倾从不轻易扰他处理公事,这会儿让去叫……她心里泛起惊慌,答应着跌跌撞撞去了。

    慕容止此刻正在前面处理公务。

    那一年,卫府以“通敌”罪抄家灭门,云阳王府因“疑似同谋”入狱,案子断断续续查了两个月,慕容止狱中断了双腿,此后虽经治疗,到底落下残疾。

    若非如此,慕容止或许已过继给天子,离继承大统不过一线之遥。

    案子最后不了了之,王爷、王妃携家人退出洛阳,慕容止受“优容”被委派了汝阳县知县之位。

    大燕国运倾颓,天灾频发,乱兵四起,朝廷根本无暇管理地方。

    燕倾随他赴任后,做些粮食生意支撑,夫妻两人一起经营起一县生计,竟让汝阳成为一片乐土。

    因汝阳难啃,各路人马都不与他们为难,她夫妇颇积攒了一些口碑。

    这会儿正值春耕,慕容止要调遣派种、租耕牛、安排灌溉等事,又要安排加固城墙,防备着春荒劫掠的兵匪,颇为忙碌。

    不过今日他一直心神不宁,频频惦记燕倾。听到外面通传,他心里一惊,慌忙起身。

    片刻到了垂花门下,慕容止手扶檐柱看向廊子,提心轻唤:“倾倾。”

    燕倾微微转头,向他展颜,他心下一松,扬起唇角缓缓向她走近。

    青年剑眉星目,俊美无匹,虽然经历坎坷,他的目光依然是清正、慈悲的,似乎岁月并不曾薄待他。

    二人紧靠在廊下,慕容止牵起燕倾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温声问她:“我陪你去歇着可好?梓叶和无涯道长已到襄阳,再有两三日必至,倾倾,道长会治好你……”

    燕倾虚弱一笑,自家事自家知,她恐怕就这几日了。

    不过悲伤无益,她歪头答到:“好,我听至善哥哥的。”

    慕容止将她抱起,两人同卧榻上,燕倾靠在慕容止胸前,低声问:“找到绿姨娘了吗?”

    阿绿是父亲的妾,全家主子皆亡,偏绿姨娘和阿弟不见了。

    阿弟卫文逸是她卫家仅存的骨血,燕倾先前日日都盼着找到他,从未放弃。

    直到上个月,侍女梓叶在洛阳采买时,不经意间似乎看到了绿姨娘。

    燕倾早已不是当初天真的女孩儿,收到这个消息她反复琢磨,不得不面对心中的疑问:为什么,是绿姨娘和阿弟活了下来?

    绿姨娘或许知道些什么,更甚者……

    她不敢就去见她们,于是慕容止派人去查,这些日子正等着结果。

    慕容止替她拉了拉锦被,道:“已查实了,是绿姨娘,她现下就住在洛阳,膝下有个十几岁的儿子,当是文逸没错。”

    卫文逸从五岁长到十四岁,面貌多少有些变化,慕容止不能亲至洛阳,画像来回确认颇费了些时间。

    接下来,就该悄悄调查、审问绿姨娘了,慕容止不肯让她费神,接着道:“你放心,我过两日潜入洛阳亲自去查,必定问出真相来。岳父死得冤枉,希望这回的线索能洗脱冤屈。”

    燕倾勉力低笑:“至善哥哥,到时去京中平了反,你答应了要陪我回北地告慰我爹娘,可别忘记。”

    慕容止看着她疼痛中抓着锦被,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痛地闭了闭眼睛。

    他强笑着道:“自然不忘。届时就把汝阳的差使辞了,我陪倾倾去西北,在爹娘坟前住三年。然后就该倾倾陪我,去看大漠孤烟,看玉门阳关了。”

    “嗯,还要南下,去扬州与王爷、王妃同住,你陪王爷钓鱼,我跟着王妃理家。”

    “好。江南风水好,你身体养住了,我们生个孩子……”

    燕倾笑着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涌出一股血来,将她哽住了。

    血顺着唇角滴在锦被的青色滚边上,将那一块洇成深黑,慕容止大惊,“倾倾!”

    燕倾眷恋地抬头看他,她很想说:“至善哥哥,我恐怕陪不得你了,万里山河只能留你一人独去……”

    她还想说:“是我卫家连累了你,下辈子愿我们不相识、不相爱,换你一生康健、平安喜乐。”

    可她的目光渐渐黯淡,最后不知她看到了什么,眼神倏地一亮又迅速熄灭,徒留一声呢喃:“阿娘~”

    “倾倾!倾倾!”

    慕容止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闭上,目眦尽裂。

    “噗”地一声,青年吐出一口鲜血,刺目地喷在床上。

    几乎同时,房门“哐”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人跌进门里,大声喊到:“郎君,洛阳城破了!平齐王昨日登了大宝,这天下,不姓慕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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