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高处连绵不绝的小雨,当坠至更寒冷的谷底时,便重新凝成了雪。漫天银絮随风起伏,不断铺叠于草木山石之间,不消半日,便将万物染作缟素。

    窗前人默然远望良久,随后伸出手,飘落掌心的碎雪便融化为水珠。

    心念只微微一动,便已经漂流了很远。

    久远前的那些斑驳年月,也是在这样似乎永无穷尽的雪天里……

    那个时候,年幼的惜夫尚在银盌盛雪的灯下读书习字,烛光随风飘摇,而他则久立于旁,一一指点其中的疑难之处。

    亦或又是,二三旧友们曾齐聚于亭下开怀畅饮,有人击著而歌,余者纵声相和,直到日沉入夜,疏于照看的炉火不意燎焦了他的衣角。

    这些本以为早已遗忘的陈年旧事,而今再回想起来,竟连当初每一片飘入茶杯的雪絮,每一滴沾染稿纸的水痕,每一道燃起的火光都记忆得历历明了。

    果然人之一世,只如大梦浮生,不知是真是幻。

    擎海潮沉默着收拢指尖,而后身后的门扉发出一声轻响,是熟悉的脚步声踏入。

    一碗正升腾着热气的汤药被置于桌上,随后木窗被重新合上,一切纷扬的景致都被阻隔在外。

    他没有回头,只轻叹一声,了然道:

    “有劳你了。”

    “嗯。”

    他身后笔直站立的黑发青年沉声回应,随后拿起叠放一旁的雪白羽氅,将它轻轻披回原本的主人肩上。

    ***

    在真正得以重见天日以前,他已在那片未名的混沌中迷失了许久。

    江湖长路,漫漫峥嵘,这其实也并非北冽鲸涛第一次走到生死一线的时刻,但唯独于此,是他从一切伊始便未抱有任何的求生之心,即便同归于尽的计划未成,也早已认定应当走向如此结局。

    身陷地漏至深之处,遍体骨骼经脉早已因磅礴的冲击而俱断,更何况那处破体而出造成的巨大创口几乎将心脉完全绞毁。最后仅存的感知中,是脱力的身躯随着水流浮浮沉沉,又被暗涌拖拽着向河底深处坠去,迎接真正的寂灭降临。

    如此天尽地穷,日沉月陨,不知几何春秋。

    直到……

    直到时光终于重新落足于某个片段,似乎是有一点模糊的光亮重新撕开了这片迷蒙。

    然后,一股突如其来的暖流猛然席卷周身,略微恢复的感知立即将所有真实的痛楚传入脑海,逼迫意识那从半生半死的昏睡中醒来。

    擎海潮不由自主睁开双眼。

    下一刻,一双凝神致志的黑瞳便闯入视线。

    阴沉的天幕下,一名陌生的年轻剑者一手将他扶稳,另一掌运起内力贴于后心,正源源不断将真气渡入他的体内,虽已是倾尽全力而为,但那鬓角不断垂落的汗珠和逐渐失色的面容,也无言地泄露着其中或有不支的勉强。

    四肢百骸似乎已在缓缓恢复知觉,擎海潮无声的动了动唇,积蓄了片刻,终于还是勉力道出声来。

    “不必如此……”

    话音尚未落定,一股腥气已抢先涌至喉头,他经受不住地将头一偏,呕出一大口淤血。

    正在专心施救的人有些意外地一怔,动作却未有分毫迟疑,而是迅速腾出一只手来封点住他周身的几处大穴,将内腑中破损横流的血脉一一缓滞。

    一片意识的朦胧中,擎海潮只听闻有人沉声说道:

    “前辈,莫分心。”

    他不禁重新抬起双眸,与那人对视一眼。

    其实,并非他不能体察这份舍命相救的善意,只是对方年岁未长,根基尚浅,于北冽鲸涛的功体而言即使豁尽修为也如涓流入海,终究累及自身,始终难挽天命。

    然而,事态的发展更快过所有的思虑与言语,只在转瞬之间,心口又重新涌出一阵绞痛,难以抑制的伤势再次爆发而出,将方才略有恢复的意识飞快击碎成一片空无。

    顷刻,那具浑身血污的身躯又重新栽倒下去,轻落入面前人的怀中。

    ***

    清冷的月光穿过洞开的木窗,如三千银瀑倾泻而入,无声洒了满地皓白。

    终于再次苏醒的人恍然看向前方,目光似乎落于陌生的周遭之上,但似乎又并无真正的停留,只无所依托地浮于虚空之中。

    良久,擎海潮才重新守心凝神,尝试动了动双手指尖,便立即有锥心刺骨的痛楚传来。

    虽然心中已有所准备,但在失却功体的撑持之下,本就虚弱的身体仍然经受不住的呼吸一窒,渗出大片冷汗。

    不过好在… …心口最严重的那处创口已被重新包扎起来,当初那救治之人强行灌入的内力暂时抚平了其中翻腾肆虐的伤患,如同将处于倾覆边缘的命轮被重新扶正了轨道,归于勉强的平衡。

    这究竟是……

    正在思忖之间,微风无声滑进窗棱,床头幔帐随之轻柔摇动,露出了原本掩盖其后的人影。

    心头略微讶异的一震,擎海潮认出了那个人。

    皓月清辉之下,白日里曾有一面之缘的黑衣青年正垂首环臂,斜倚在那里睡得深沉,虽然面色仍是虚耗过多的苍白,但气息顺畅平稳,应是无性命之虞。

    他不知这不自量力的晚辈究竟用了何种办法,竟然能够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强行跨越修为之别压制住他爆发的内伤,这无论如何都……

    此刻,正在浅眠的人似乎也觉察到床榻上微乎其微的声响,身躯一晃,惊醒过来。

    刹那间的四目相对,思绪一时百转无言,唯有缓缓东升的月轮投下不断变幻的光影。

    良久,直到终于有些耐受不住寒意的伤者咳嗽了数声,黑衣剑者才重新回过神来。他立即重新起身,快步倒回一杯温热茶水,再扶起对方脱力的身躯一点点喂下。

    被血气长久浸染的喉头终于得到了些许清润,擎海潮靠回枕上舒缓片刻,才声调沙哑地说道:

    “多谢。”

    “现在感觉如何?”

    “……情况暂稳。”

    重伤之人的面孔隐于月光的阴影之中,虽然无法辨识此刻真实的神情,却也能隐隐觉察得出他正在遭逢的伤痛。剑者无意让他耗神更多,只沉默着略一点头,同时将那茶水已尽的瓷杯轻轻一掷,稳稳停回原本的桌面之上。

    床榻之上又低声传来一问:

    “你……也受伤不轻?”

    剑者微微一愣,随后还是诚恳道:

    “前辈功体深厚,我实难企及,难免反噬。”

    擎海潮沉默了片刻,才缓言道:

    “是吾欠你一命。”

    言谈之间,长空中轻移而过的云絮悄然遮住明月一角,不着烛火的木屋内顿时又暗淡了几分,剑者摇了摇头,坦然又从容的目光透过这片昏暗回视过来,将无声的言语尽纳其中。

    擎海潮心中了然,随后疲惫地合上双眸,又重复道:

    “多谢。”

    剑者向前倾身,将滑落的被角往上提了一提,沉定说道:

    “吾守夜,你休息吧。”

    本就精力难济的伤者默然点头,茫茫夜幕中再无人继续言语。良久之后,守在床头的人终于听闻到对方的呼吸转为舒长平稳,心中才微微安定下来,便也就地盘腿而坐,聊作调息。

    无人留意的窗外远方,满盈的明月正缓缓向西而垂,直到完全被那一壁千刃之高的悬崖所蔽,再也不见。

    ***

    黎明时分,山间轻风逐渐将沉淀一夜的枯败气息驱逐殆尽,当第一缕阳光重新洒落时,世间万物恍若新生。

    木屋内静心修持的人端坐不动,身形稳然如山,呼吸吐纳之间,额顶隐隐有清明之气升腾飘散。

    许久之后,剑者才自觉丹田稍平,周身功力运行亦无大碍,但要完全回复如初,还需时日。

    他睁开眼,轻抚因气血虚亏而隐隐作痛的心口,心想这次的伤势确实比预料的更棘手一些,不过比起……

    视线微微上抬,被衾中昏沉而眠的人正浸润在斑驳的日光之中,毫无苏醒的迹象。

    若以常理推断,如此伤患的蹂躏此刻应是极为痛苦的,但对方平和的神情中却未有分毫显露,若非那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味道,几乎难以觉察这个人正在经历的颓危与艰险。

    剑者无言地审视着那沉静的睡颜良久,而后合上双眼,放任记忆在黑暗中飞快地回溯。

    这一切,究竟是从何处开始的?

    记忆里最初的所见似乎是一场凶险至极的混战,只是所有参与其中的面孔都已模糊得不可辨别,唯一印刻得清晰的,是几乎被鲜血浸染成深褐色的踏足之地。

    然后双方极招对冲,战局终了,所有的画面与声音都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徒留此后无迹可寻的漫长空白。

    待到真切的意识又重新回归躯体时,自己已经孑然一身流落到这陌生的深谷之中,好在除了颅脑受创,并无其他外伤,虽并无性命之虞,但也意外损及神智,以至于来历姓名连同诸多往昔旧事,都被一同埋葬在此前记忆的空白里。

    或许唯有早日脱出此地,求助于真正的医者才能解此伤患。

    如此心念既定,他便开始认真地探求每一条可能通往外界的道路,又收拾出一处废弃的陈旧木屋暂作休整。

    春秋易度,岁月蹉跎,倏忽间数月已过,直到此前屡屡受阻的步履终于到达一条封冻许久的冰河前,深谷中骤然风向一转,遥遥有雷声贯地而来。

    他抬眸远望,是春信已至。

    随即,一片沉闷的开裂之声由远及近,凝滞了许久的河面开始翻涌而动,不断撞击的冰层此起彼伏,直到全部转为同一个方向,共同向着下游奔腾而去。

    忽然间,在这片磅礴的开河之景中,视线的余光不经意觉察到,似乎有一抹突兀的红色在翻涌堆叠的碎冰中一闪而现,又转瞬而逝。

    剑者心中顿时大为警觉,忍不住再向前数步,定睛看去:

    那并非什么异物,而分明是一个沾满血污的……人?

    自从来到此地,所见所至尽皆一片荒废,如今竟然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不及思虑更多,身体已在下一瞬间本能般地跃入冰冷的河水中,即使骤降的温度瞬间剥夺了他的知觉,但终究还是赶在那抹血色被彻底淹没前的最后一刻,触碰到了那个人的衣角。

    他背对着汹涌激荡的水势,双臂奋力一挽,将那具身躯重新靠入怀中。

    ***

    干岸之上,剑者将毫无声息的人重新扶稳,伸指往腕间一探:

    仅剩一缕的脉搏若有还无,危若悬丝。

    他不知此人是如何拖着如此重伤的躯体撑持至今,也许是河中的封冻暂时阻隔了时间的流逝,又也许一切皆是机缘巧合的天意。

    不过,这些都不是现下最重要的事。

    他合上双目,按下诸多杂乱的念头,让清晰的思考重新回到脑海中。

    当务之急是护住这仅存的生机不至消亡,然而对方的气海已几近空虚,即使强行灌入内力也只能勉强运转,更遑论以自己目前的功体,决难承受那转嫁而回的伤势。

    但是,目下情势危急,没有第二个可能的选择。

    剑者深深呼吸,终于还是定下心神,满运元功轻轻贴上那个人的后心,缓缓度入真气。

    风停云散,日轨渐落,那具冰寒雪冷的身躯终于开始有了些许温度,他也自觉到了气空力尽的极限,暮色渐起之下,连眼前的画面都开始有些恍惚。

    如此下去将成必死之局,但是若不如此,这个人又难有生机……

    恍惚之间,焦灼的神思飘然一动,是意识离开了身体,来到一片混沌的虚无中。

    甫一抬眼,便看到前方不远处隐约伫立着一个人影,却看不清真切的面目。

    除此之外,天地四方,再空无一物。

    他敛息凝神,上前一步问道:

    “阁下是?”

    对方闻言,亦目光如炬地回视过来,似乎是在认真审视眼前人,却并不回答。

    沉默的对峙持续了许久,那人才终于略略颔首,再猛然扬掌一推,一道滂湃无匹的佛门内力便迎面扑来。

    剑者仓促间抵挡不及,身体不免与这股气劲正面相冲,足下顿时不受控制地失重腾空。

    刹那间虚空破碎,阴阳衰竭,眼前的一切又重归于清晰的明了,剑者猛然回过神来,四周一切如旧,仿佛方才经历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或许那又并非真正的幻觉,因为片刻之前他掌中那道几尽断绝的内息,此刻竟开始似有神助的充盈起来,正源源不绝向那生死一线的伤者输送而去。

    终于,那昏迷不醒的人呛出一口河水。

    随后,睁开了一双幽深如海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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