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满室茶香浓郁,熏得人有些发晕,晏泠音偏偏还能闻到苏觅身上的药气。这个人仿佛每日都泡在药罐里,只怕那副冷白的皮囊里面,水淋淋包着的都是苦药。

    可那块凸出的腕骨被他摩得久了,又能晕开浅淡的红,仿佛在无声地暗示旁人,这具瓷器般精致易碎的身体里,还是淌着血的。

    只要一揉就能泛起血色。

    晏泠音猝然收了目光。探幽寻秘几乎是人性的本能,何况苏觅身上的疑点太多,藏得又那样深。她知道南疆有种美人蛇,花纹繁丽,行踪诡谲。其毒性极强,却因看着柔弱迟缓,兼之皮相美得摄魂夺魄,因而年年都有人难耐诱惑前去猎杀,而最终,十有八九是回不来的。

    柔脆之物既让人生出保护欲,又能勾出人藏在最深处的卑劣性。上天生就那样造孽的妖物,又给予灵智和野心,就是要它们在惨遭蹂躏的威胁里撕开一条血路,于绝处方可夺生。

    对这种人产生好奇,将会是致命的。她半生行路危如临崖履冰,若非万不得已,本不该同他有所牵扯。

    但好在,她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看公子的意思,这不过是你们和殷家的私人恩怨,凭什么牵扯上吕主簿?”

    苏觅停了摩挲腕骨的动作,静了一瞬。

    “是二郎主动求我的。”

    见晏泠音微微挑眉,他又叹了口气:“姑娘信与不信,我都是这句话。沾染东云台于我,于五殿下都没有半分好处,为何要自找麻烦?”

    “公子玲珑心窍,事事都能思虑周全,所求定也着眼于长远。”

    苏觅没立刻反驳她,沉吟片刻,竟点了点头。

    “若真有半分好处,”他温声道,“就是能认识姑娘罢。”

    她凝视着那双漂亮的、狐狸般狡黠的眼睛:“我不是来陪公子说笑的。”

    他笑了起来:“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想同姑娘做个交易。”

    晏泠音眸光微闪。

    “二郎熬不过这两日的,就算江少卿有意相保,也受不住刑部一直施与压力。他家世清白,本无其他途径接触邪术,这桩案子即便没有殷禹推波助澜,也只能倒向一个结局。”

    “大梁司法竟疲弱至此,”晏泠音冷冷道,“实在令人心寒。”

    “姑娘想得轻易,”苏觅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司法断案里,真相是最不重要的事。”

    晏泠音忍不住讽道:“公子说这种话,可不像是谈交易的态度。”

    “姑娘说得是。”苏觅欣然应允,“二郎既主动入局,绝难全身而退。他这条性命留与不留,只在姑娘一念之间。”

    见晏泠音皱眉,他又似笑非笑补了一句:“天心难测,姑娘也别忘了,身在局中的还有江家呢。”

    他知道她拦不住江渊然。

    晏泠音的手缓缓攥紧。何止是拦不住,她根本没有理由拦。江渊然做错了什么?大理寺的职责就是详断冤案,他凭什么要接受一套模棱两可的说辞,为了自保而退让遮掩?

    苏觅说她想得轻易,可权势再大的人,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殷尚书好养舞伎,府中各色人等出入往来,难免鱼龙混杂。”苏觅的声音低沉悦耳,不疾不徐,“他暗中结交术师为己所用,却不慎被二郎发觉,因而先一步诬告上去,以绝后患。为此,他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肯放过。”

    晏泠音只觉浑身发冷。她盯着苏觅,一时没有出声。

    “那位术师出身于弦歌楼,弦歌查明实情,有心上报,却再度被殷禹反咬一口,认定她和二郎两情相悦,这才撺掇他下手害了殷家娘子。可怜她也是清白人家出来的姑娘,为了谋生不得已入了烟花场,就因为卷进这说不明白的官司里,要命丧于此了。”

    “证据呢?”晏泠音反问道,“吕主簿和弦歌娘子相交是实,吕家搜查出偶人是实,旁人为何要听信公子的一面之辞,转而认定朝中大员竟能狠下心谋害女儿?”

    苏觅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微扬起,笑得温柔又狠戾。

    “谁都不想和偶术有所关联,殷尚书为了保命,自然什么都敢做。何况,证据也是有的。”

    晏泠音紧盯着他:“所谓证据,也是公子的精心安排吗?”

    苏觅沉默片刻,忽而垂了眼。

    “姑娘不肯信我。”

    他是天生的戏子。什么姿态能让人放松警惕,什么神色能让人动情,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演起来也毫不含糊。晏泠音看多了宫内妃嫔争宠的戏码,精彩纷呈,却都得在苏觅面前败于下风。

    “既如此,还请公子替我解惑,”晏泠音慢慢开口,“公子的偶术,又是何人所授?”

    门外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喧声,即便是那隔音极好的门扇也掩不住众人的吵嚷。似乎是说书先生故意卡在了吊人胃口之处,满楼的茶客们都老大不乐意,吵着要他继续往下讲。

    苏觅在这一片闹声中轻笑起来。

    “闻姑娘,”他顿了顿,有意把调子拖得悠悠绕绕,“实在看得起苏某。”

    *

    从茶楼出来,晏泠音瞥了眼二楼紧闭的窗,背过身抓了个矮个儿少年,柔声问他:“方才说书先生在讲什么呢,这么热闹?”

    她容貌清丽,语声温和,小孩儿见了喜欢,也有意亲近,便笑嘻嘻地说:“先生在给大家唱曲儿呢。我还记得,给阿姊唱两句?”

    见晏泠音点头,那小孩儿便拍着掌哼了起来:“梁上燕,鸣啁啾。眉头心上拢不住,藏了美玉,衔了貂裘……”

    这首歌音节流畅,声调欢快,可晏泠音听着听着,脸色便发了白,唬得那孩子停了口,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唱下去。

    魏收见出不对,从兜里摸了两颗糖打发了小孩,这才低声道:“姑娘?”

    晏泠音倏然回身,目光直直落在二楼临街的窗扇上。那里和方才一样静悄悄的,隔得远,也看不清是否有人倚在一旁。

    等她收了目光,那孩子已经没影了。她平复了一下微乱的气息,边往前走边问魏收:“听闻逐风阁爱养少年杀手,以独门内功从小训起,可有此事?”

    魏收凝神想了一阵:“确实如此。师父说当年逐风阁初建时,苏世清就招了不少无父无母的孤儿,给吃给住,这样训出来的都是死士。”

    他们的说话声杂在街头嘈杂的人声里,被盖得严严实实。魏收说完默了默,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望向晏泠音:“姑娘觉得那孩子有问题?”

    “说书的老儿要是敢说这种话,不到明日就叫他人头落地。”晏泠音这两日本就心情不佳,又被苏觅搅和了一阵,身上那些平时见不到的刺都隐隐冒了头,“茶楼有问题,那孩子只怕也不简单。魏大哥,你这两日可曾查清阿承的身世?”

    “小人惭愧,”魏收有些懊恼,“种地种多了,许久不管外面的事,现今能打听到的东西也有限。但小人直觉,阿承在逐风阁的地位不低,极可能就是传言中那个年轻的少阁主。”

    “少阁主……”晏泠音喃喃自语,“竟然让这样的人跟着苏觅,逐风阁已作出决定了吗?”

    无论在幽在梁,朝野皆知,逐风阁只侍奉幽王。

    “姑娘,”魏收观察着她的脸色,试探道,“要不要小人去……”

    “还不能打草惊蛇。”晏泠音摇了摇头,“他既敢暴露身份,定是有恃无恐,现下还不清楚逐风阁的底细,你一个人制不住他。”

    魏收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可依旧免不了为此烦躁:“难道就放任逐风阁在这里招摇?他们可不是寻常门派,不守江湖规矩,也不讲江湖道义,天底下没什么事做不出来。苏世清当年就是靠它,几乎血洗了整个幽国王室,万一它在梁国扎了根,只怕会后患无穷。”

    晏泠音一时没有应声。此时他们已走到一处少有人行的小巷,身周静了下来,她环顾一圈,忽而停了脚步。

    “魏大哥,我有事想和你打听。”

    自魏收认识她以来,从未听过她用这般郑重的口气说话。他心下暗惊,神色也严肃起来:“姑娘只管问便是。”

    “魏大哥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收不解其意,只尽力回忆道:“师父他……性格爽朗,嫉恶如仇,对弟子要求严格,尤其憎厌名利之争……姑娘怎会想到问这个?”

    “他择定你继承衣钵时,有没有嘱咐你什么?”

    魏收怔然。他微张着口望着晏泠音,却不知为何没有出声答她。

    “八十七年前,大梁出过一位女帝,那是我的曾祖母,姓晏,讳无怀。”晏泠音轻声道,“她的父亲曾开创过大梁的休明盛世,可在他传位给女儿后,国境之内暴乱纷起,都说女子怎当得帝王。曾祖母铁腕治军,不仅压下了暴动,还保了梁国边境其后十年未有战事,四方太平。”

    “称帝的第二年,曾祖母择定洛中十二卫,以‘飞度关山’四字名之。飞字卫留洛京,度字卫守北境,关字卫赴西域,山字卫镇南地。十二人皆是英杰中的英杰,无论哪一个放到武林中,都堪当一派宗师。可在曾祖母病逝之后,十二卫却尽数湮没无闻,再没在江湖上露面。”

    “我幼时爱翻些闲书,也零零碎碎地知道了些关于曾祖母的事。她留下的东西不多,其中一个就是记载南疆风土人情的《南疆志》。”

    晏泠音笑了笑:“下面可就是隐秘了,但我想,告诉魏大哥也无妨。《南疆志》三十卷流传至今,独独少了一卷灵征志。那里面记载了什么呢?我机缘巧合读过一次,知道它提到了南疆特有的巫术,同时也在卷末,提到了十二卫的职责。”

    “那些话不是秘书郎写的,而是曾祖母亲自执笔。她说她知道女子称帝太难,光有才干不够,辅以权术还不够,天下人的陈念太深太重,他们只会诬你僭礼登基,强违天命。可那又如何?天命不从她,她便自己做那个天命。”

    晏泠音转过身看着魏收,深静的眼眸在暗处微微发亮。

    “她把传国玉玺交付了其中一卫,嘱他日后亲手交给新帝。若她安然放权退位,那玉玺本该代代流传下来,十二卫也该效命新主。可是没有。谁也不知道玉玺去了哪里,她亲自定下的皇太女和她一道无端病逝,此后梁国的皇权承袭,便再度回了‘正轨’。”

    “灵征志的最后一页,是曾祖母的临终绝笔。她说她已立下铁令,大梁何时有女帝即位,何时那象征天命的玉玺才能回到天家,十二卫也才能重出江湖。”

    “魏大哥,”晏泠音说到这里,朝已经僵住的魏收弯了弯眉眼,“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你呢,想不想看十二卫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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