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晋低下头，勾起唇角。在这朦胧的星夜里并不明显，但还是被昭宁捕捉到了。
“容晋，你刚刚……是不是笑了？”昭宁歪着头，笑意盈盈。
“回公主，微臣没有。”容晋扭回头，又做回了淡漠疏离、谦逊有礼的探花郎。
“可是我都看到了。”昭宁小声嘟囔。
一阵夜风拂过，撩起衣袍。
容晋的身影随风摇曳，清雅翩翩，淡若霜雪。
昭宁顿了顿，轻声道：
“我突然觉得，你一袭白衣，像万灵山上仙风道骨的修行之人。”
“是吗？
那我下辈子，就做一个修士好了。”
容晋哑然失笑，轻轻放慢了脚步。
“好呀，做修士，你便可以长生不老，世世与我相守。”
昭宁拍手一笑，胭脂色的衣纱卷起，明艳似火。
容晋缓步走着，淡漠无言。
“怎么，你不想同我相守吗？”昭宁见他没有反应，有些委屈道。
“想。”
低声细语，湮没于风。
昭宁踩着影子，自顾嬉笑，也不知听没听见。
……
明月如盘，初上枝头。三春未消，夏虫先鸣。
“啪——”
江斟恼怒一拍，惊退悦鸣枝头的夏虫。
江芜畏畏缩着头，不敢说话。
“你说你！一个大家闺秀，夜不归宿！
要不是昭宁公主相告，为父就差点报官寻人了！”
“父亲……女儿可以自保……再说了，苏苏也在我身边啊，您知道的。”
“苏苏虽是我派给你的暗卫，聆风楼那日，不也没能护住你？”
“父亲……您怎么知道？”
“好歹我也是当朝丞相，在京中没有些势力与眼线，如何护得你安稳至今？”
江斟默了默，又道：
“原本只是打算派些死士暗中护你，可你在京湖之上凭空消失，如今又出了陆府一事，我如何能安心？”
父亲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也知道昭宁公主……
江斟是个聪明人，贯会作哑安身保命。
“父亲，我……”
“许多事情，你不必一个人扛。为父尚在。
聆风楼之乱过后，你性情大变，为父都看在眼里。”江斟抚着江芜的肩，老老垂矣的眼中，泛着点点泪光。
“我虽官至丞相，半生荣华。可为父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我唯一的女儿，能够安稳一世……”
“先前欲将你许给容家小子，是希望能够隐避锋芒，不将你卷入朝政风波。
你是我江斟之女，你的婚姻，代表着相府。容晋为人良善，不慕名利，又只是翰林编修，原是良配。
为父为你算计了种种，却独独没有算到你的真心。圣上赐婚你与郡王世子，相府便再也摘不掉了，你便也再无安宁之日呐。
阿芜啊……是为父没能护好你。”
江芜跪地磕头，低声啜泣：
“父亲，是女儿连累了你，连累了相府。是女儿不该，因一己私情将相府置于险境。”
“不怪你……不怪……为父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任何事都不要一人扛，相府永远是你的后盾。”
“女儿答应父亲。”江芜起身，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可是父亲，女儿骗了你，女儿做不到。
女儿身上有太多秘密。如若不能渡过此劫，女儿愿一人赴死，保全相府。
江芜的肩微微颤抖，难止呜咽。
江斟扶起跪地的江芜，颤颤抬起老茧满布的手为她擦去泪痕。
江芜感受着脸上的痒意，破涕为笑：
“还记得小时我每每哭泣，父亲也是这般温柔地为我擦泪。
“是啊……那时候，你只有为父的膝盖那么高，常常绕膝而跑，嚷嚷着陪你放风筝。
可是为父这些年总是忙于公务，对你鲜少关怀。”
江斟一向严厉，总是板着张脸，言语淡漠。这是江芜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柔情的一面。
做父亲的总是如此，厚重如山，爱意无声。
“不怪父亲。”
不怪父亲，所有的苦，所有的难，女儿一人承受就好了。
江芜揩净脸上泪痕，迈步走出房外。
“哎哟我的宝贝阿囡，可是被你父亲责斥了？怎么哭成了个泪人？
我定要去说说他，这个老头子！女儿不久都要出嫁了，还这么凶巴巴的，以后见不到了，有他后悔的……”房外的江夫人一把握住江芜的手，絮絮叨叨道。
是啊，上元之后再过两月，就要出嫁了。
而后日便是上元。
上元上元，阖家团圆。
江母说着就要冲进房内同江斟理论，江芜握紧她的手，忙拦道：
“母亲，我很好。父亲没有责罚我。
后日是上元节，我们一家人好好过个年吧。”
江母顿住脚步，柔柔注视着她，轻声道：“好，好……快回房吧，夜深了。我的阿囡可不要熬夜，要健健康康的。”
说罢又扭头看向苏苏：
“苏苏，快带小姐回房。”
“是，夫人。”江母身侧的苏苏便屈身行礼应道。
江芜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依依不舍地随苏苏离去。
三步两回头。
“小姐，后日是上元，不久又要出嫁了，可要开心些。这几日呀，绣娘已经着手开始做嫁衣了，等到出嫁那一日，小姐穿上定是全京最美的新娘！”苏苏臆想非非，满足地笑着。
“希望有那一日吧。”
杀机重重，也许自己活不到那日呢？
“小姐这说的什么话，小姐是有福之人，定会事事顺遂，长命百岁的。”
事事顺遂，长命百岁。
但愿吧。
江芜仰头看着夜空高悬的明月，喃喃道：“今天的月亮可真圆呐。
可惜这样好的月色，陆表哥再也看不到了。”
十五月离。
苏苏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小姐别想了，陆少爷黄泉之下，不也同小姐的外祖父母团圆了吗？”
江芜付之一笑，不再说话，朝前走去。
……
月色淡漠，半隐于云中。
王府之中，也有一人心绪复杂，正半倚在树上痛饮缥酒。
“有美酒，却不是良辰。”顾淮安恹恹开口，难消愁意。
“怎么会呢，云雾消散，明月依旧皎皎啊。”陆六立在树下，也在仰头望月。
“陆六，你说我向圣上请婚，是不是做错了？”顾淮安放下嘴边瓷瓶，蓦地开口。
“殿下怎么会这么想呢？我瞧着江小姐与殿下，乃是良配，天作之合。”
“可是我却将她置于险境。”
“若江小姐嫁与旁人，也许会郁郁一生。而且殿下英明神武，一定会护住她的。”
是吗？顾淮安闷声喝了口酒，翻身下树。
……
上元之夜，京城熙攘，语笑喧阗。
因出了陆府一事，官府颇为上心，加派了许多人手日日巡街，于是京中百姓便放宽了心，不再闭门不出。
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生机。
江府内。
江芜刚与父母用完晚饭，便见一人小跑而来。
“江芜，我就知道你在家！快随本公主去京街游玩。”昭宁身着艳色宫装，正叉腰笑道。
满头珠翠随之摇曳，甚是晃眼。
江芜有些犹疑，看向江斟，迟迟没有应答。
“怎么？和本公主在一起还不放心？喏！”昭宁抬手一指，几人循迹望去，府外正候着数十侍卫。
“阿芜，你在家中闷了两日，便随公主去吧，透透气。”江斟见状放了心，慈祥道。
江芜本想拒绝，猝然被昭宁一把扯出门去：“还犹豫什么！容晋和顾淮安还在府外等着呢！”
真是霸道。
昭宁拉着江芜小跑到府外，顾淮安正倚在门上笑意盈盈地候着。
“走吧！你们俩一对，我可要跟着容晋一起。”
“你问过容晋了？”顾淮安侃笑道。
“他自然是要和本公主在一起的。”
昭宁闪到容晋身旁，一脸雀跃望着他。
江芜好奇地看向容晋，他身姿挺拔，屹立如松，一言不发。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却带着浅浅笑意。
冰山被昭宁融化了？
江芜正自顾自想着，顾淮安悄然走到身旁，夹带着清冽的松竹气息，倾身附耳道：
“阿芜，我们也走吧。”
温润的热气萦绕在耳边，江芜悄悄红了脸。
……
喧阗京街，花灯满市。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灯繁如昼，流光溢彩，华盖明月。
江芜被这火树银花迷了眼，怔在原地，眨着圆圆的杏眼，嫣然一笑。
明眸皓齿，仙人之姿。
她身着双蝶胭脂绣罗裙，头上簪着顾淮安亲手刻的蓝田玉蝶簪。一眼望去，像是一只流连灯市的小蝴蝶。
“好看吗？”
“好看极了。”
“待我娶你之日，十里红妆，满城花色，比这更好看。”
江芜蓦然回首，望见一双华光流转的笑眸。
顾淮安一袭玄衣站在树下，花灯火焰在衣袍淡淡的鎏金纹上肆意挥舞，更衬得他璀璨夺目。
“江芜！快看，锁星桥！我们去桥上挂个锁！”昭宁的声音倏然响起。
循声望去，她正在灯火阑珊处雀跃地舞着手。
“走吧。”顾淮安回过头，望着她柔声说道。
“嗯。”
待江芜再次看去，早已不见了昭宁和容晋的身影。
二人缓步走向锁星桥。
“这位小郎君，可要买把同心锁？”
顾淮安被桥脚下摊贩的声音吸引，侧头看去。
“同心锁？”江芜愣愣开口。
“是啊。有情之人在上元夜挂把同心锁在这锁星桥上，便能生生世世不分离。”
“凡人哪有生生世世？”
“传说啊，这锁星桥与冥界奈何桥相通。
纵是没有生生世世，奈何桥上，轮回一瞥，来世可觅。”
“那来一把。”顾淮安毫不犹豫道。
“好嘞。”
顾淮安付完银子，小贩利落地递来一把同心锁。
“你怎么还信这个？”江芜不解道。
“我怕来世寻不到你。”顾淮安目光灼灼，沉声开口。
江芜怔了半晌，开口道：“那我们去挂吧。”
说罢便同顾淮安往桥上走去。
二人在锁星桥上挂好锁，天空陡然绽放了几簇绚烂的烟火。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江芜仰头，眸光闪烁，仿佛流星划破夜空，落进瞳眸。
顾淮安悄然伸出手，轻轻勾住江芜的小指。
绯红的衣袂同那抹玄色交缠在一起，宛若黑夜中跃动的火焰，缠绵旖旎。
“顾淮安，我们许个愿吧。”江芜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好。”
一愿家人康健。
二愿万事顺遂。
三愿——
生生世世，同顾淮安永不分离。江芜轻轻闭上眼。
顾淮安侧头看向她，在心里轻轻说道：
唯愿阿芜，顺颂时祺，秋绥冬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