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规第一千三百二十四条，不可以在我御剑的时候说话。”
山道上，随明水被介远山背着，恨不得把他耳朵咬下来。
“是，小师姐。”
介远山淡然回答。
随明水别扭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尽力拉开距离，还恶声恶气地说：“别一副我欺负你的样子，明明是因为你我才从那么高摔下来的。”
她刚才一激动，从树杈上掉下来滚了两圈摔得浑身是伤，脚还扭了，别说走回家，差点爬都爬不起来了。
介远山稳稳走着：“是我的错，我这不是在给小师姐赔罪么。”
随明水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腿上和身上的擦伤火辣辣的疼。
四师兄准备的伤药到底有没有用啊，这么久了还这么疼，随明水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顺着左小腿往下流。
是血。
她不敢低头看，只能掐着介远山的肩膀：“我的腿好像流血了...”
介远山根本不理她：“刚才抹了药，一会儿就好了。”
随明水一上午哪儿哪儿都不顺心，身上又到处都在痛，听见这个话，顿时觉得委屈极了。
偏生介远山还在这个时候问：“小师姐今日送药怎么来得这样迟？”
连日来的委屈和被毁了心爱东西的难过一股脑的爆发出来。
她眼泪花直往外冒。
不想被看出端倪，连忙伸手去擦，结果扯到手肘的擦伤，一疼，就没忍住抽噎出声。
介远山的脚步微妙地停顿片刻。
随明水鼻音浓重，不愿意被介远山看笑话，狠狠擦了把眼泪，又掐着他肩膀暗暗使劲：“干什么？我又没有滴到你衣服上！”
介远山沉默良久，回答：“不是，小师姐乱动，我走不稳。”
随明水来气，抓着他衣服晃来晃去：“不行！你必须走稳！不能停！”
介远山被她抓到了头发。
正在哭嚎的随明水看见他的表情变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一头撞到了介远山后脑勺上。
发出好大一声响。
安静几息后，介远山试探着喊：“小师姐？”
随明水被撞蒙了，捂着额头，咬着嘴巴，泪水迅速地在眼眶中蓄积，然后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介远山四处看了看，想找个地方把她放下，看看她情况。
随明水见他张望，以为他要把自己丢下。
她现在可走不了路。
情急之下用手圈住了介远山的脖子，哭道：“不许把我丢下，你必须负责...”
“我只是在看哪条路平整，”介远山扒着她的手臂，“小师姐，我喘不上气了。”
随明水伤心极了，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只顾着说自己的委屈：“你弄坏了我的东西还不给赔，你不是好人，不能叫我小师姐呜，不能待在扶青山……”
介远山不能叫她把自己勒死，无奈把她往上颠，给自己腾出呼吸的空间：“小师姐，乾坤袋的事情非我本意，但我现在只能留在扶青山了。”
随明水揪着袖子擦眼泪，伤心极了：“凭什么——”
介远山不答，反而问她：“小师姐还有什么顾虑，大可直说。”
随明水才不会告诉他只是不想他抢自己小弟子的位置，光顾着哭。
抽抽嗒嗒老半天。
从下山到上山，一直到能远远看见明水院，随明水才停下来。
她一路哭过来，早就累了，趴在介远山背上盯着路边的景色发呆。
她原本还以为介远山会嘲讽她。
可介远山竟然很给面子的没有说什么。
随明水吸吸鼻子，嗓音沙哑：“你为什么不说话？”
介远山一路背着她走过来，其实也有些累了，但还是走得很稳，并且认真回话：“你想听我说什么？”
随明水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问这个问题。
她沉默下来，后知后觉为自己这一路的行为感到害羞。
介远山在这时轻笑一声：“我曾经有一个妹妹，今年十三岁。”
随明水顿时抛下了自己的伤心，好奇道：“亲生妹妹吗？”
介远山又把她往上颠了下：“嗯，亲生的。”
随明水还想问什么，介远山说：“她也很怕痛，每次摔跤都想赖在我身上，叫我背她回家。”
随明水嘴硬：“谁怕痛了。”
正好明水院已经近在眼前了，随明水就从他背上下来，单腿站在院门口：“我只是走不了路而已。”
她逞强把那只受伤的腿也放下，假装自己站得稳：“我根本不怕痛。”
介远山微微挑眉。
面前的少女分明刚刚还哭得几乎泣不成声，现在已经能顶着哭红的眼睛和鼻头犟嘴。
那张明媚俏丽的脸逐渐和记忆里某张稚嫩的脸庞重合。
只是那张脸的主人不会这么活泼地喊他介远山。
介远山垂睫：“我会叫空青师兄过来。”
“哦。”随明水看他转身离开。
少年的背影有些清瘦，他现在没有灵力，上山下山的路对他来说算得上有些远了，可介远山毫无怨言。
只是莫名感觉他现在有些不高兴了。
“介远山，”随明水把他喊住，别扭道，“谢谢...你背我回来。”
介远山隔着一定距离注视她，突然又抬步走回来。
随明水昨天实在被他演怕了，警惕到：“干嘛？”
“我昨夜全想了起来，还是觉得必须把乾坤袋赔给你，”介远山比她高不少，低头看着她的脸，摸出一枚玉佩递给随明水。
“你真的才想起来？”随明水狐疑地瞅他，踌躇着接过来，“给我？”
介远山点头：“这是我以前的储物空间，现在我没有灵力，无法使用，小师姐可以抹去我的印记，清空我的东西，自如使用。”
随明水把手里的玉佩翻过来看。
圆形镂空的玉佩，纹样是很常见的龙凤呈祥。
可这东西随明水觉得自己不能要，便递还回去：“我才不要别人用过的。”
介远山没收，而是认真说：“那便留在小师姐这里做个抵押，日后我有寻到新的，再和小师姐做交换，如何？”
随明水这才应下来。
介远山凝视她片刻，又拿出一张手帕递给她：“小师姐脸上的擦伤怎么还在渗血？”
“我从小就是这样，师兄说我这是体质虚弱，还有些虚不受补...”随明水一听，接过手帕，“哪、哪儿啊？”
介远山在她脸上指了指，可随明水害怕擦完看见手帕上的血，闭着眼睛一阵乱抹。
抹了好几圈也没擦到。
介远山只得把手帕拿过来，亲自在她脸上点了点，然后把帕子收起来：“好了。”
随明水表情木愣地摸摸那块擦伤。
介远山点头示意：“我这就去寻空青师兄，小师姐先回屋休息。”
他这次真的走了。
随明水莫名有些失落。
她拖着那只受伤的脚回院子里坐下，摸出一盘荷花酥就开始啃啃啃。
空青来的时候，那盘荷花酥早就只剩零星的酥皮。
而介远山口中受伤严重的小师妹本人却捧着脑袋看天发呆。
除了脸上那点小擦伤，悠闲地晃着胳膊腿一点也看不出受伤的样子。
这他就误会随明水了。
随明水原本脚是很疼的，可她吃着东西就开始想事情，想着想着就跑神儿了，忘记自己腿还扭伤，下意识在那里晃腿。
她在清算和介远山的恩怨。
弄坏乾坤袋，他给了玉佩说先押着。
那就暂且可以不计较了。
自己把他打晕了，师尊叫她天天给他送药。
也算有理有据。
他故意在师尊面前演，害自己被大师兄罚。
可他还把自己背回来了。
难道，这就算两清了？
随明水闷闷不乐地想。
可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亏。
想到这里，随明水一支棱。
对啊。
他还想抢自己小徒弟的位置，还要在内门没名没分地待八年，自己可不得替宗门把把关。
他们这几个师兄弟都是从小就在扶青山长大，介远山半路混进来，还是个这么会演的，难保他别有所图。
随明水正顾自筹划着，就看见空青急匆匆赶过来。
她高兴地招手打招呼：“四师兄！”
空青几步跨上去，直接在她脚腕上一捏，随明水痛嚎一声。
空青冷哼，开始用灵力给她治疗：“该，一天天就知道四处乱跑，你那点御剑的功夫，怎么想的飞了三座山头还敢飞？要不是正好遇见远山师弟，你只怕是要被妖兽叼走了我们都不知道。”
随明水有模有样地拍拍空青肩膀：“四师兄，前山没有妖兽。”
有也被三师姐抓去吃了。
空青手下一按，随明水又差点跳起来。
空青没好气道：“飞得低还不是摔成这样？你自己受了伤好得慢，就得注意着点，别一天到晚做些危险的事情，不然我就是再厉害也不一定能把你治好。”
随明水支着脑袋应是。
她想起来还没看见另一个人，就问：“介远山呢？”
她体质特殊，很多伤不能按寻常修士的情况来医治。
这点扭伤若是其他修士要不了多久就能好。
放她身上就和凡人差不多。
吃丹药还没用。
空青正给她正骨，头也不抬：“回他连秋院去了。”
他手下动作不停，摁得随明水表情扭曲。
空青：“远山师弟是个好孩子，人见你受了伤，还说这几天的乾经丹他自己去找我拿，让你好好修养，你那个乾坤袋虽然没法补了，二师兄不是给你买了个新的么，里面的东西慢慢攒......”
随明水本身就不打算计较了，捂耳朵：“知道了知道了。”
空青见她不乐意听，无奈叹口气：“好了，这两天别乱跑，师兄回去了，过段时间再来找你。”
随明水眼眸一动：“师兄又要下山呀？”
空青在她旁边坐下，翻自己的乾坤袋看能不能找出点雪顶云尖来，听见随明水这么问，就说：“嗯，西边的番元郡闹了疫病，我和大师兄打算下山去看看。”
随明水偏头，乖巧道：“哦，师兄们小心。”
“许是魔疫，三清宗来信求援说染疫者皆产生形变，并且无法接触阳光，触之即死，”空青见她难得没吵着要一起下山，欣慰摸摸她的脑袋，“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等等，四师兄，”随明水在自己的芙蓉花袋里摸来摸去，“昨天师尊给了我一个…”
诶？
她那么大一个护身法器呢？
摸了好几下没摸到，她不死心把乾坤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因为这个袋子刚用，里面根本没藏多少东西。
倒出来摆了半张桌子，介远山的玉佩也在里面。
随明水翻看着。
嗯？没有？去哪儿了？
空青看她疑惑，不禁问她：“怎么了？”
随明水继续在里面扒拉：“昨天师尊给了我一个护身法器的，是一个戒指…我就放里面了啊，怎么不见了？”
她嘟囔着：“难道掉二师兄那里了？”
空青也伸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符纸、点心里面翻了翻，看见了桌面上的玉佩：“咦？”
随明水抬头：“师兄找到啦？”
一打眼看见他手里的玉佩：“哦，那是介远山赔给我的。”
空青欲言又止：“小师妹…”
随明水敏锐道：“怎么了？”
空青拿起一边的符纸，往玉佩上一贴，然后随明水就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符纸是引雷符，大师兄画的，里面蕴含着大量的灵力，若是元婴中期以下的敌人沾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这玉佩被贴上符纸，那符纸上符文间隐隐流动的雷息片刻后就消失殆尽。
符纸也彻底变成一张废纸，慢悠悠落到地上。
随明水目瞪口呆：“它、它吃了？”
空青又把桌上那一打符纸摞起来看：“嗯…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他手指点点玉佩：“高级的空间法器会产生器灵，由主人的灵气供养，远山师弟既然修为尽废，只怕是灵气不够暂时沉睡了，你把它和这些法器、法宝放在一起，它会自己吃掉，等吃得够多了，就会醒过来。”
随明水抢过玉佩就要扔：“谁要它醒过来啊。”
空青及时挽救过来，拿着玉佩无奈看随明水生闷气。
随明水脸都皱了起来：“又是介远山。”
她跟介远山是不是有仇啊？
自从遇见介远山她就一直在倒霉！
这些东西可是她最后的存货了。
空青从自己储物空间里摸出一个小匣子，把玉佩放了进去：“好了，这样就不会吃你东西了。”
随明水接过来，恨恨地想：介远山没有提前告诉她，又欠她一回。
空青又拿出一堆丹药来给她充盈小库房：“这些够了吧？要符纸什么的有时间再找你大师兄，我先走了啊。”
随明水依依不舍，扯着他袖子：“四师兄……”
空青最见不得就是她这幅样子。
本身随明水长得就灵动可爱，性格又明媚，虽说平日里闯祸不断，可那么喜欢撒欢乱跑的一个孩子，因为体质问题不能随意下山，被困在这山里，总是叫人心疼。
每次看见师兄师姐出门都眼巴巴的，小时候还会撒娇打滚无所不用其极，现在长大了，知道师兄师姐下山有正事，就只会掏出一堆自己存下来的法宝拿给师兄师姐，然后期盼他们早点平安回来。
空青再次摸摸她脑袋：“好了，我们肯定平安回来。”
随明水点头，目送他离开。
另一边，回到连秋院的介远山关上了房门回到榻上打坐。
“如何？”
他自言自语一般开口。
这一次，那可怖难听的声音却不再从他嘴里吐出。
黑滋滋的雾气从他背后缓缓冒出，在房屋中央逐渐凝成一团。
乍一看像是一个人影，却根本不怎么成形：“她确实不知。”
随明水受伤，丹药对她无效，正是天灵之体的体现。
天灵之体是天道的孩子，也可以说是道灵，它幻化出来的肉身，其实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再多的丹药也只能医治肉体凡胎，道灵么，就必须要天地灵气来补救了。
虽然雾气没有眼睛，介远山却能够感觉它在紧紧盯着自己。
榻上的介远山笑了：“你输了。”
雾气不断地变换形状，忽然膨胀变大，压向介远山，声音也变得狂妄起来，似乎是想把他吃了一样：“那又如何，难道你还指望我会愿赌服输吗哈哈哈哈哈哈——”
介远山轻轻睁眼：“你无法夺舍，只能虚张声势，就不必再白费力气了。”
那雾气扑到他身上，很快就散得不成形。
过了几息又在他面前凝聚起来：“你到底想如何？”
介远山端坐着，闭眼沉息：“只是要你不要干涉我的计划而已。”
他轻微勾唇，展现出和他在扶青山众人面前完全不一样的一面，甚至看上去有点邪魅：“相信你也知道，自己做事的时候边上总有人说一些废话是很让人不爽的事情。”
圣物会拿到手，随明水他也会杀。
至于如何拿，花多长时间，人怎么杀，不需要它来置喙。
那黑气冷哼：“你还记得你妹妹等着你救么？”
介远山沉默下来，黑气自觉没趣散去了。
它陡一散去，介远山就睁开了眼睛。
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脸色苍白。
他知道那魔气又陷入沉睡了。
八年来都是如此。
介远山不知道这魔气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入自己身体的。
他原本只是一名普通的散修，突然有一天这东西就在他体内苏醒了。
他骤然失控，等再恢复正常，自己已经出现在了魔界，身边围绕着一群魔族的小王，而自己的妹妹则被一只脸上长满藤蔓的怪物吊了起来，血液顺着身体往下流。
据那些魔族的小王所说，他体内的是魔王的魔种。
魔种以妹妹为威胁，要求他潜入扶青山为魔族盗取圣物，解放魔王。
看着被吓得只会流泪的妹妹，介远山答应了。
那之后，他和妹妹在魔族困了八年。
几天前，魔族小王不知道从哪儿接到消息称道灵出山。
介远山在听闻这个消息的下一刻就被控制起来，两天时间，生生被剔除了自带的那一半魔骨。
那魔族小王说：“谁叫你是魔族和人族的后代，也只有你既能承受魔种又能用灵力修炼了，要怪，就怪命吧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他就被扔到了随明水途经的地方。
再一睁眼，就是少女飘扬的裙摆，和清脆的铃铛声。
鲜活明媚的人间，仿佛又在他眼前展开。
这次他拽住了。
想到这里，介远山垂眼，感受着空乏的身体和经脉，低喃：“记得，怎么不记得。”
他的妹妹连秋灯，凄惨死在魔窟的事情，他怎么会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