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等到芷雨提着小食盒急匆匆地跑回来,秦以忱早已连人带马不见了踪影。

    钟星婵犹尚忿忿不平地迭声骂着人,掰着指头挨个点数那些她曾经起给秦以忱的奚落诨名,钟席诀拈了颗小石子不动声色地砸了她一下,她才后知后觉地住了口,讪讪扯开了话题。

    “桐桐,我,我近来新得了两方上好的墨条,稍后我就遣人送到你府上去。”

    封清桐笑了笑,反过来劝解她道:

    “无妨的,兄长向来勤勉,忙碌起来更是不遑暇食,我也不是头一日才知道他这性子,早就习惯了。”

    她如此说着,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宽厚,眼中的失落惘然却是显而易见得骗不了人。

    钟席诀瞥了钟星婵一眼,稍一思索,主动上前接过了芷雨手中的食盒。

    “晨起为了按时应卯,没来得及用早膳,折腾到现在,我倒是有些饿了。”

    他打开食盒,取出一块绿豆糕捧至嘴边,十分欢喜地咬了一口,咀嚼半晌后徐徐咽下,而后便端着一副请教的口吻,甚为认真道:

    “吃着倒是与寻常的绿豆糕不太一样,隐约能尝出些油脂的香味。除去栀子花,姐姐还在里头另加了什么吗?”

    封清桐眉眼一动,“你尝出来了?”

    她原本黯淡的双眸浅浅地亮了一亮,“我在其中添了些磨成粉末的白芝麻,原本还想再加点碎杏脯的,可惜安都近来多雨,没能买到合心意的。”

    抛开秦以忱不论,她也是当真喜欢捣鼓这些小吃食,只可惜身边亲眷有限,府里的丫头婆子们还都顾及着她小姐的身份,不愿将真实的品尝心得坦白告知于她。

    收过她最多点心的秦以忱又并非是个会在此等细枝末节上仔细上心的细腻性子,莫说同她探讨烹调改进之法了,他保不定连次次吃过些什么都记不大清楚。

    “如何?吃起来会觉得腻口吗?”

    钟席诀摇了摇头,“完全不会。相反,油脂的润泽甚至还会中和掉一部分绿豆糕干涩的口感。”

    他将剩下的绿豆糕囫囵送入口中,转而又拿起块新的咬下一半,

    “话说回来,自从师母有孕后,我闲来无事便会去听听太医院的公开学程,孙院使前些日子才讲过,有孕之人应适当地吃些新鲜的核桃油,如此,对母体和子嗣都有好处。”

    说罢又弯了弯眼睛,徐徐显出颊边的小酒窝来,

    “正巧小十昨日才从京郊的私宅搬回来一筐鲜核桃,眼下就搁在我的鹿溪苑里。姐姐之后不妨同我们一道回府,用过晚膳后再行归家,趁便将核桃也一并带走,制成油掺进点心里,好给师母吃。”

    钟府的家主钟伯行向来爱妻无度,秦皎皎平日里惯喜欢吃些干果零嘴,他便特地在京郊的私宅里种植了一大片果林,产出的果子比之外头铺子里的要新鲜不少。

    封清桐当下便有些心动,却又略感难为情,“这不好吧?既是小十搬回你院里的,那……”

    钟席诀软语温言地打消掉她的顾虑,“没什么好不好的,姐姐尽管将东西拿去,届时做出点心了,分我一些就是。”

    ……

    钟星婵双手环臂站在旁侧,眼睁睁瞧着封清桐是如何在一递一语间从一脸失落到面色渐霁,再到现下饶生趣味,意兴盎然地欲要随钟席诀回府取核桃。

    她一面暗自感喟着这三人的关系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一面又抑制不住地想给她二哥哥喝一声彩。

    两方情绪混杂交织,最终凝成了一句复杂又慨叹的绵长叹息。

    “唉——”

    ***

    许是她的喟叹太过慨然,正在交谈的二位同时收声,齐齐向她看了过来。

    钟星婵被瞧得一愣,随即便莫名生出些尴尬的情绪,“没事,我就是,就是……”

    她吞吞吐吐了好半晌都没能‘就是’出个所以然,最后干脆舍了前文,话锋一转道:“对了,适才我未归来时,你们在聊什么?桐桐,钟小诀要你与我商量什么事啊?”

    封清桐稍稍迟疑,余光瞥一眼钟席诀,到底还是如实回答道:“万焕儿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她将整件事的来因去果复又简略地讲述了一遍,末了唇角一垮,语带愧疚道:“说到底还是我没能将这事处理好,今番才会连累你们为我挂心。”

    钟星婵‘哎呀’一声,“你这客气话讲得好没意思,再说了,有些事封伯伯不好直接出手,咱们这些小辈却不一样,不过一个贪得无厌的地痞无赖,明面上咱们不好追究,暗地里想解决他,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嘛,赶明儿让钟小诀……”

    她倏地语滞,忽觉腿弯处传来一阵钝钝的痛麻,膝盖一软就要趔趄。

    身后的钟席诀装模作样地凑上来扶住她,“怎么了?腿疼吗?”

    钟星婵咬了咬牙,眼睛一抬就要骂人,“你说呢?假模假式的……”

    袖子里蓦地被人塞进来一锭金子,连带着手臂都沉甸甸地往下坠。钟三小姐陡然噤声,一手不受控制地探入袖中,草草掂量了一把那金子的份量。

    半晌,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用着一副极度怒己不争的悲痛语调屈辱改口道:

    “赶明儿我!我自己!带上两个人,几棍子将那混账打懵了再套上麻袋,直接扔出城外就是了。不过一件芝麻绿豆大小的麻烦,哪里还值得你如此费心隐瞒了?”

    钟三小姐收了贿赂,自觉替她二哥哥担起了‘恶人’的名头。她这厢尚且还端得一副狂妄姿态放言高论,却不想封清桐见她身形踉跄,满心的倾注当即便转到了别的地方。

    “腿疼?”

    封清桐皱起眉头,上前挽住钟星婵的另一只手,搀着人就要往树下走。

    “怎么突然会腿疼呢?是不是方便被曹夫人的婢女伤到哪里了?”

    “……曹夫人?”

    亦步亦趋跟过来的钟席诀闻言眉眼一沉,“这话怎么说?曹夫人在裙幄宴上对你们动手了?”

    他首先看向封清桐,“他们欺负姐姐了吗?”

    钟星婵对她二哥哥诸如此等毫不掩饰的偏心早就习以为常,她摆了摆手,先是自顾自地寻了块合心意的大石头敛裙坐下,继而便绘声绘色地开始讲述曹夫人是如何殷勤又龌龊地试图借由一杯酒水让封清桐成为其儿媳的全部过程。

    钟三小姐惯会说故事,讲到兴头处时往往还要添上一些自己的润色。

    什么‘曹靖昌甫一瞧见封清桐,两只眼睛当即便看直了’,

    什么‘曹大公子内心始终记挂着他二人幼年相识的情分,遂朝思暮想,夜不能寐,只待今日裙幄宴上得见佳人,好同其一诉衷肠’……

    钟席诀愈听脸色愈黑,到了最后竟是冷笑一声,也顾不得伪装了,直接便出言讥讽道:

    “堂堂一个成国公府,府邸里头就算没有镜子,合该也应有几个积雨的水塘吧?曹靖昌闲来无事时就不会过去照照吗?”

    钟星婵立刻像是寻到知音一般拽住她二哥哥的衣袖来回晃了晃,

    “正是啊!我方才也是这么说的,若论起无自知之明,他曹靖昌在安都城内认第二,怕是无人敢认第一了!”

    “阿婵。”封清桐极为无奈地笑叹一句,“人家曹靖昌哪有这样?你又开始胡吣了。”

    钟星婵毫不心虚地反驳她道:“我怎么就胡吣了?况且就算他曹靖昌当下没有如此想法,可经过今日一遭,他也难保不会在他母亲的指点下豁然开悟,继而对你死缠烂打呀。”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似是觉得上述的情景不可避免,于是又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补充道:

    “桐桐,你先答应我,若是日后曹靖昌那窝囊废死乞白赖地凑上来纠缠你,你可千万不要领他的好!”

    ***

    对于钟星婵的一番猜测,封清桐心中虽觉荒谬,但见她说得煞有介事,便也默默点头应下。

    却不想钟三小姐一语成谶,几日之后,曹靖昌竟还当真走访登门了来。

    他先是有模有样地向封若时递了拜帖,继而又提前两日往封府送了好些礼物,从胭脂水粉到手巾帕子,大包小包地摞了一车,虽说不算贵重,却个个都是象征亲密的贴己物件。

    钟星婵对此尤为忿忿不平,“我就说曹靖昌那厮的心地和他的样貌一样丑陋吧?哪有人会给未出阁的千金小姐送水粉帕子的?这要是让别人瞧见了,保不齐还会误会你们有什么旁的关系呢。”

    封清桐同样倍感困扰,她将手中的红木梳放到妆台上,转头瞧见芷雨端着个小茶盘推门而入,便扬声询问道:“如何?东西退回去了吗?”

    芷雨摆了摆手,“小姐您快别提了,管家倒是依着夫人和小姐的吩咐,将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了成国公府。可无奈那家的司阍就跟眼盲了似的,任由一车的礼物大喇喇地堆在府门之外,不仅无人张罗着往里般,反倒还惹来了不少围观瞧热闹的。”

    小丫头搁下茶盘,转而拿起红木梳欲要替封清桐梳头,“那曹靖……曹公子稍后就要来咱们府上用膳了,夫人让我来问问小姐的意思,您若是不想见他,一会儿就同三小姐一起留在小院里吃。”

    封清桐一时沉默,半晌之后才摇头回道:“我还是出去用膳吧,本就是我招惹来的人,合该我自己去解决的。”

    “哎哟,你哪里招惹他了?明明就是曹家讪着脸皮主动凑上来的呀。”钟星婵几乎赶着她的话音叹出一口气,她虽明白封清桐此等执拗的‘自立’皆因幼时的经历所致,却也时常会因为她‘太过懂事’的性子而倍感无奈。

    她暗自撇了撇嘴,旋即又凑上前去,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封清桐的一只手臂,“桐桐你放心,你若决定出去用膳,那我便随你一起,假使曹靖昌今日当真胆敢对你无礼,我第一个就冲上去揍他。”

    封清桐莞尔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还是在我府上呢,哪里就需要你为我出头了?再者,曹家到底还是簪缨门第,你别总是为了我三番四次地同人家交恶。”

    她边说边站起身来,自衣箱里随意翻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袄裙,“这次定要趁便将话同他说明白了,省得日后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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