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糖隐约觉得这声音熟悉，若是换作平常，她定能辨认出来，可惜现在听什么都像隔了一层纱，模糊不清。
她被那人托着脑袋，轻轻地扶起来，被抱进了怀里，那人还探了探她的体温，给她裹上了一件衣物。
是谁？
这世上，还会有谁如此待她？
苏糖想睁眼，却没有力气睁开，只能皱了皱眉头，发出浅浅的哼声。
那人将一个小瓶子放到她唇边，轻声说道：“小糖乖，把药喝了就不疼了。”
苏糖不肯喝，紧紧抿着唇。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想毒死她？没那么容易。
那人不着急也不生气，拿开了小瓶子，开始一下下轻抚她的背脊，身上清淡的杜衡香将苏糖笼罩起来。
轻柔的抚摸，加上舒缓的香气，苏糖似乎陷入了柔软的云锦中，神志越来越模糊。
抱着她的人再度将小瓶子递到她嘴边，又哄了一遍：“小糖，我不会伤害你，先把药喝了，好吗？”
苏糖此时全然没有了思考的精力，全由本能在做决定。
会如此抚摸她的人，应当不会要她的命吧......
她乖顺地张开唇，任由那人把药水喂进她嘴里，随着药物起作用，她的身体很快便暖和起来，并变得轻盈许多，伤口似乎也在愈合。
在完全丧失意识前，她隐约听到，那人让她安心睡一会，说他会陪着她。
*
“喂，虎妖！醒醒！”
苏糖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一个缉妖司修士用脚碰了碰她，把一套干净的白色衣服扔在她身上，没好气道：“赶紧起来，换一身干净的衣服，随我去参加拜师仪式！”
苏糖发现自己靠在角落里，好像做了个美梦。
梦里有人像爹爹和阿娘那样摸她的头，还会耐心抚摸她的背脊，哄她入睡。
“喂！你听见没有？”那个修士加大力气踢了踢苏糖，苏糖狠厉抬眼，横扫了一脚，将那修士撂倒在地。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竟像没有受伤一样轻盈，伤口也都不疼了。
难道昨夜不是梦？
“你这妖女！”那修士摔得四脚朝天，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想对苏糖动手，被赶来的另一名修士阻止了：“休要误了时辰！今日司主都来了！”
“收拾得干净好看些！大师尊最喜干净，要是污了他的眼，有你好受的！”那修士愤愤地甩了甩袖子，瞪了一眼苏糖。
苏糖露出一抹讥笑。
最喜干净？那她便弄得干净些。
*
缉妖司的正殿雕梁画栋，墙壁乃剔透的琉璃所制，上方有云雾缭绕，其间漂浮着盏盏镂空灯笼，颇有仙境之美。
正殿仅有一张座椅，乃司主之位。
周易安身着司主的鎏金玄衣，端坐在殿中高台上，两侧分别站着周珩和周禹，高台下方和殿内两侧，按照级别站满了缉妖司的修士，有将近上千人。
苏糖被左右两个修士夹着走进正殿时，看到的便是这一番光景。
无聊的人族，净会弄些没用的排面来满足虚荣心。
然而她不知道，周珩此时看着殿内密密麻麻的人头，恨不得遁地而逃，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
他没想到周易安居然把全缉妖司的人都叫来了，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周易安庄重地以术法扩音发言，声音洪亮沉稳：“诸位，今日请大家来此见证我的大弟子周珩，收这虎妖为其第三十二位徒弟，亦是我们缉妖司第一位妖族弟子，周珩从此将教她从善，带她赎清罪过，望以此打造一个良好的开端，促进人妖两族日后和平相处。”
周珩硬着头皮朝前走两步，在高台台阶前停下，对正前方的苏糖挤出随和的笑容，招了招手：“过来。”
苏糖瞧他那虚假的笑容，哂笑一声，但还是走了过去。
殿内太多人了，她还是安分一些罢。
苏糖双手藏于袖中，看着周珩的脸，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他面前。
他今日穿了一件玉白色绣金长袍，和苏糖身上的衣裳款式颇为相似。
白色，最是干净了。
苏糖勾起一抹坏笑，藏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
一旁主持仪式的修士端着一个锦盒，对苏糖命令道：“跪下。”
周珩于锦盒中拿出一条精致的珍珠玛瑙项圈，弯腰为苏糖戴上，然后在前面为她扣上扣子。
修士冷声解释：“此乃司主亲制法器，戴上便无法再取下，若你日后不听管教，抑或是犯错，大师尊便可用此物惩戒于你，法器生效，必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周珩听着修士的解说，尴尬到手抖，几次都扣不上项圈。
这合理吗？
收徒赠礼，竟搭配这等恐吓的说辞，这世间怕是只有他一人了吧？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师父害他不浅啊......
苏糖早就知晓缉妖司不安好心，戴上这项圈后，便只能当一条听话的狗。
“师尊若系不好这项圈，徒儿帮您可好？”苏糖用只有周珩才能听见的声音，望着他的眼睛轻语。
不等周珩回答，苏糖隔着袖子握住周珩微微颤抖的手腕，在他洁白的袖子上，留下了两个血手印。
她扎破了自己的掌心，只为给这喜爱干净的师尊添点堵。
周珩望着被弄脏的衣袖，稍稍一愣，一旁的修士也看到了，立即生气地呵斥：“大胆虎妖，竟敢对大师尊不敬！”
此言一出，殿内发出阵阵议论，不少修士伸长脖子看向周珩。
周珩暗暗烦闷地皱了皱眉，心想这修士还真是聒噪，多大点事儿，何必弄得全场人都知晓，这下该如何收场？
苏糖捕捉到周珩似乎被惹怒的表情，得逞地笑了起来，主礼的修士挥手招呼左右的弟子，意欲惩罚苏糖，周珩连忙起身摆手，和蔼笑道：“无碍，徒儿昨日受伤，尚未痊愈，是为师的疏忽，待仪式结束后，再请医师为徒儿治疗。”
周珩感觉自己的笑容已然扭曲。
好尴尬......怎么还没有结束？
都别盯着他看了，要不看看这小虎妖也行......
周珩将弄脏的衣袖藏到身后：“继续吧。”
苏糖挑了挑眉，看来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还是十分能忍的。
她倒要看看，这伪君子能忍到何时。
修士抬手让冲上来的弟子退下，又端来一杯茶，让苏糖给周珩敬茶。
苏糖用满是鲜血的手，拿起那白玉茶杯，于周珩眼皮子底下，笑着在杯沿蹭了一滴血。
殷红的血珠渗进茶水中，晕散瞬间，有种开花的美感。
周珩负手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苏糖，以及她眼底满满的嘲意，脸上笑着，心中却哀叹一声。
小家伙这么顽皮，他可如何是好？这日子，才刚刚开始......
“你！”主持修士将苏糖的举动看在眼里，生气地指着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责骂。
周珩倒吸一口冷气，别骂！别嚷嚷！别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火速接过苏糖的茶杯，一饮而尽，努力堆出假笑，将提前准备好的话一口气说完：“今后，你便是我门下第三十二位弟子，愿你能改过自新，一心向善，待你伤好，便随我向西而行，解救身陷险境的百姓，镇压西境大妖，以此赎罪。”
言毕，周珩对主礼的修士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结束仪式了。
修士恭敬地朝周珩一礼，转身愤恨地剜了眼苏糖，对殿内众人宣布拜师礼结束。
“恭喜大师尊。”上千人同时朝周珩行礼，齐声祝贺，随后有序离去。
苏糖站了起来，下巴微扬，挑衅地看了眼周珩。周珩却不恼不怒，心中乐开了花，终于结束这要命的仪式了。
“随我来吧。”周珩对苏糖笑道，待她吊儿郎当地晃悠到他身边后，便带上其他三十多名弟子，离开了大殿。
*
苏糖跟着周珩，穿过缉妖司高低错落的宫殿群，来到了周珩的住所。
周珩地位尊贵，所住之地犹如一个小型皇宫，不仅有偌大的花园庭院，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座屋舍。
大多弟子返回途中便离开去处理公务，还剩几名弟子随苏糖一同回来。
周珩朝那几人吩咐道：“无念，你和祁山几人带苏糖认认路，然后带她去茗惜苑住下吧，等十三回来，让她给苏糖看看身上的伤，我要去歇息了。”
“是，师尊。”被点名的几人毕恭毕敬地应答。
周珩淡淡看了眼苏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无念直起身，看向苏糖时，眼里尽是厌恶。
他走了几步，见苏糖没有跟来，拧眉低喝：“虎妖，还不跟上？”
苏糖翻了个白眼，本不想理他，不过折腾了一天，着实累了。
虽然身上伤口不再疼痛，但被周禹火攻打出的内伤，还是挺严重的，加上那囚笼对她能力的压制作用仍有残留，苏糖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只想躺下来睡一觉。
她跟着无念几人东拐西绕，来到宫殿的一个偏僻角落，在破破烂烂的一间小屋子前停下。
苏糖满脸嫌弃，就这破屋子，跟个茅房似的，还叫什么苑？这师尊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
名为祁山的弟子坏笑着打开了门：“虎妖，进去吧。”
门内还真是茅厕。
苏糖嗤笑一声，双手环抱于胸：“怎么？连周珩的话，你们也敢违抗？他可是叫你们带我去什么苑。”
“大胆！竟敢直呼师尊名字！”无念抬手要教训苏糖，苏糖敏捷侧身，反扣住无念的手臂，向后一掰，抬脚踹向无念的屁股。
无念摔了个狗啃泥，捂着胳膊呼疼，他没想到苏糖的力气竟如此大。
苏糖知自己的精力和体力都不足，三十六计选择了上计，往来时的方向撒腿就跑。
无奈那几个弟子并非无能之辈，祁山念诀甩出一道金索，如闪电般朝苏糖背后攻去，苏糖回身结印防御，挡下了那一击，可无念亦使出了同一招，紧接着刺穿了苏糖的防御，金索如蛇般缠绕住她的身体，将她紧紧束缚住。
无念一招手，金索就拖着苏糖回到了他身边，他先是踹了她一脚出气，随即将她摔进了茅厕里。
苏糖被摔得屁股墩生疼，身上沾了脏污，她狼狈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无念几人。
实在打不过，就尽量智取，她吐了口口水，毫不露怯：“师尊当着整个缉妖司的面收我为徒，你们若是欺凌我，便是打师尊的脸。”
无念与另外几人相视一笑，轻蔑道：“你一只贱畜，也配当师尊的徒弟？我呸！”
无念再次使唤金索，高高提起苏糖，再重重将她砸下地面，将一茅房隔间的门都砸坏了。
苏糖被这一下砸得头昏眼花，刚想爬起来，又失力摔倒了，茅房的臭味钻进她的鼻子里，恶心得令她干呕几下。
“狗眼看人低的废物，有本事，等我伤好了再单挑，保证你被打得哼都不敢哼一声。”苏糖极力让自己听上去没那么虚弱，可眼皮已经开始发沉了。
无念不屑地皱了皱鼻子，走近苏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虎妖，来日方长，我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说罢，他狠狠踢了下苏糖的肚子，踢了一脚，觉得还挺解气，又笑着多踢了几脚。
苏糖只恨双手被绑在身后，不然还能挣扎一下，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嘴里都是血腥味。
这些仇，她都会记着，来日方长，看谁能活到最后......
突然，整个茅房传出一声巨响，以苏糖所在的隔间为中心，所有的东西向四周轰然炸开，无念被人揪着后衣领扔飞出去，摔在地上滚了几圈。
无念低骂一声，以为是苏糖发起的攻击，可抬头的瞬间，对上了周珩看他的眼神。
只一眼，便让人如坠冰窟。
他从没有在温和的周珩脸上，看到过这般恐怖的神情。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似要将他碎尸万段！
无念顿时吓得双腿一软，噗通跪地：“师......师尊！见过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