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叶参这样问他，燕渚的第一反应不是公子为什么不愿意把那令人头疼的魔教弟子交给大哥，也不是问公子觉得哪里不对劲，而是有点热泪盈眶——
仔细想来，大公子从皇城归来，二公子一夜之间长大。从那时到现在，这么多年了，这是叶参第一次重新开始同他说心里话。
「燕渚，你说怎么办？」
虽是亲耳听到的，但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童年的回忆涌上心头。
「燕渚，香炉峰的夜太黑了，你别害怕……什么？你不害怕？不行，你必须害怕！再说一遍，你害不害怕？信不信我揍你……哦哦，终于承认了，你是害怕的吧？」
「燕渚，你说父亲什么时候接我下山啊……嘁，我才不想回家，我是怕你想家，我不揍你，你实话和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回家？……什么？我没有说‘也’字！你给我滚过来！」
「燕渚，你说要是我们趁师父他老人家睡觉时在他脚底下抹薄荷水然后扇风，他会不会尿床？别紧张嘛，我只是提议……这提议你要是觉得行，本公子派你去做好不好？」
「燕渚，你说我在剑法上的天分是不是比师父还高？摇头是几个意思？哦，是因为有蚊子……那你快说，嗯，怎么又摇头？有两只蚊子？？」
小时候的叶参又熊又怂。现在的叶参是江湖翘楚。燕渚的脑海里，两张脸完全对不上，这让他一阵恍惚。
恍然间，他将手中佩剑从右手换到左手，空了的右手抬起来就给了自己一个大巴掌。
啪唧！
男人对自己非常狠，手起手落，月色下也依稀能看到五指红印在脸上泛起。
叶参和燕渚都吓了一跳。
一巴掌把自己扇清醒，燕渚察觉自己不是在做梦。
虽然目前尚不清楚叶参是受了什么刺激，但总之，公子又和他交心了。那个童年玩伴又回来了。
这简直太难得了。
这些年叶参就像变了个人，从原来那个碎嘴叨叨的夜哭小子变成了香炉峰瀑布下一块又冷又硬又让人捉摸不透的大石头。
燕渚的确对公子死心塌地忠心耿耿，却也不妨碍他看这样的叶参不顺眼。
看见叶参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就想揍一拳，奈何他又打不过叶参。
想着这些，黑衣男子嘴角咧开来，腮边新长出的青胡茬儿都在颤，他乐呵呵，傻兮兮抱剑冲叶参解释道：
“公子，有蚊子。”
叶参神色复杂。
此时夜已过半，万籁俱寂。院子内除了海棠静静地落花，只有他二人默默对立。况习武之人目力过人，根本看不到什么蚊子。
最最信任的下属这样发癫，很难想象未来会有什么姑娘心悦燕渚……作为少主没法不替他感到担忧啊。
思绪飘的远了。
叶参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等着燕渚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燕渚收回激动思绪，静静思量片刻，然后说道：“公子心中难道不是已经有了决议么？”
“公子既然这样问我，那就是不想将阿遮姑娘交给大公子。决定了的事情还要问我，可是有其他的疑惑？半夜不睡觉，在院里练剑，每次公子有心事，都会睡不着。”
叶参刚要开口，临到嘴边的话换成了另一个疑问：“我何时因为心里有事睡不着了？”
燕渚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可太多了。
叶参并不想听他一一列举，摆手道：“言归正传。”
他沉吟片刻，仔细想着合适措辞。
「叶瑄问他要人」，这已经是相当委婉的说法了。
一开始，大哥的原话是，这次混进府里的人，不是皇城的人，就是魔教那边的人。
「无论是哪一方，杀了最干净。」
叶瑄作为枯叶城质子，曾在皇城待过几年。吃过的苦楚自不必多说，那几年也并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萧恒帝习武出身，却心思细密，为人多疑。身边的死士和暗卫数不胜数。这些围绕在萧恒帝周围的人，任一个拉出来，论武功，都是能独当一面的武林高手；论隐秘踪迹，和顶尖杀手不相上下。
枯叶城和武林盟结亲，能明显感到枯叶城内暗流涌动。皇城那边来的人已经在城内蛰伏起来。甚至枯叶别院那边，流火也感觉到有几双眼睛在暗处盯着。
这次潜入府中的女子，在叶瑄看来，和高手杀手都不沾边。因此排除了是皇城那边的人。
天无缺上月西洲领梧桐令的事情武林皆知，魔教中人行事乖张，大剌剌，惯常不按常理出牌。叶瑄推断，这姑娘是魔教那边派来打前哨的。
叶参感叹，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哥。
只是八仙教的人脑筋也确实太异于常人，有一点连他大哥都能猜错。
无遮姑娘，这个和高手杀手都不沾边的人，并不仅仅是个打前哨的，她就是那个八仙教安排来劫亲的……
也不知道是八仙教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他枯叶城。不论是哪个原因，叶参都觉得，此时闭嘴最好，大哥并不需要知道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两人交谈时，他正帮大哥渡针。
温柔和煦的内力带动着银针在叶瑄的体内游走，牵引着丹药在衰微的经脉中汇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叶参已经竭尽全力控制力道，可即使是最柔和的内力，渡针都是极为痛苦的。
酸麻刺痛，带着后劲的疼，像是虫子从内而外啃咬着身体，这样的酷刑每天都要来一次。
半柱香时间，渡针完毕。叶参看着大哥的额际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不禁垂下眼。
一开始他还会问，疼不疼，需不需要他再小心些。叶瑄告诉他，没有关系。
常人难以忍受的渡针，却是他一天中最静谧的片刻。只有针在体内游走时，他才能感觉到自己和一具真正尸体的区别。
看着从身体中出来的已经变黑的针，叶瑄改变了主意。
“或者，也可以不杀她。留着或许对我们有些用处。”
对着燕渚，叶参说回正事：“大哥问我要人，是因为他已经猜到她是八仙教子弟。”
燕渚倒是不意外。
论武学天赋，叶参是不世出的天才。
但论脑子灵光，大公子一骑绝尘。
叶参说：“我们这次明面上和武林盟结亲，暗地里是要籍此机会，召集江湖各派掌门到枯叶城来共商要事。既然是江湖各派，自然也有八仙教。大哥在想，是否能让八仙教为枯叶城所用。”
燕渚皱眉，他听出来了，这是要把阿遮姑娘当人质，软禁起来。
咳……虽然阿遮姑娘现在也是被软禁，但这个软禁，和大公子示意的软禁意义相当不同。
这个软禁是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等事情一成，送神仙般送走便是。
那个软禁，不说少胳膊少腿儿，也定不会太好过。
燕渚大概清楚叶参为何不愿意把阿遮姑娘当作人质交给叶瑄。
他了解叶参为人，二公子师从剑仙，也有着和他师父同样的偏执。剑锋从不指向弱者。
更何况他还答应了魔教水无痕，替他照料小师妹。
退一万步说，燕渚这几天对阿遮姑娘的观察，觉得此人顶多是太闹腾，太不合规矩。
真要让燕渚像对待犯人那样对待她，他也下不去手。男子汉大丈夫，做不出来这种事。
但他知道，叶参也知道，这样的理由不可能说服叶瑄。
于是他冲叶参说道：“依属下对魔教的了解，西域魔教的人行事和名门正派完全不同，没什么江湖道义可言，更遑论教内上下一心……就算水无痕对小师妹情深义重，那也只能强迫一个水无痕来为我们做事，至于其他人……”
燕渚苦着一张脸摇头。
冲水无痕那不要脸的劲头，还有无遮姑娘那副小人行径，不给枯叶城添乱就不错了。实在不是门划算生意。
叶参沉默，同样的话他也和大哥说了。
叶瑄说，既然不能为我们所用，那就杀了她，以绝后患。
不杀的话，你觉得银针入脑，多久她会把魔教的全部情报说出来？这样我们也好提前做好准备。
你成亲那天，必不可有任何闪失。
听到这里，燕渚蹙眉：“那公子是如何回绝大公子的呢？”
惨淡月色下，叶参伸出一只手，手掌缓缓摊开。
一根银针躺在掌心。
他冲燕渚道：“我对大哥说，所有事情我来做便可，让他无需担心。”
燕渚瞪着眼睛，没忍住提高声音，质问道：“公子真要杀了阿遮姑娘？”
“不可！不可！”
叶参静静看他。
燕渚依旧着急：“还有，就阿遮姑娘那脑子，别说银针入脑了，就算是擀面杖入脑，你也问不出什么啊！”
大公子也只是每日在身上的经脉处渡针。银针若是入脑，人不傻也瘫。
叶参的目光落在面前男人的手上。燕渚的手不自觉中已然握紧了剑柄。
叶参开口想说些什么，思索片刻，带着几分探究。
“你叫她，阿遮……姑娘？你和她什么时候这么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