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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鹿为马

    安厌容光极盛,却并非艳若桃李,而是骨相凌厉,与高坐龙椅之上、五官浓稠艳丽得比春光更甚而闻名的少帝是两个极端。

    她得来的这具身体与她原本的身材长相一模一样。

    在现代女性当中都遥遥领先的身高使得安厌身长玉立,比周围大多数文武百官都要高挑,看人都是俯视。只要她刻意做男性打扮,便瞧不出半分女性柔媚。哪怕一身红袍,也是状如明丽日光下的薄刃破冰、雪中修竹,不屈不折,不带任何可触碰的柔,清贵得凛冽而不可侵犯。

    龙椅之上的少帝是人间富贵花,她就是尘世清流客,云雾松间雪,皎皎冷空月。只淡淡看你一眼,你就受宠若惊,想诚惶诚恐地对她千恩万谢。

    如此姿态,若是不论事迹,任凭谁瞧了安厌的模样,都会认为她是个高洁名士,而不是个臭名昭著的奸臣。

    但她却真真切切的是个无恶不作、玩弄权术之人。甚至于,“安厌”之所以能在先帝时期如此迅速地在官场平步青云,登上丞相之位,这张脸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长着这样一张脸,配上无人可及的政迹功劳,原著中的先帝怎么看她都觉得她是个忠臣清相,对她极其信任。任旁人再如何劝说,也不信安厌会对他说谎。所以才听信安厌虚无缥缈的谗言,沉迷炼丹,直到为了练仙丹,自己把自己和宫里的皇子全部都给害死。

    如今安厌这大权在握的祸国奸相非但没死,还在这时候剑履上殿,两个侍卫立刻不顾皇帝楚时鸣的命令,放开等到靠山来撑腰以后狂喜的礼部尚书,恭敬地退出殿外。

    姜太尉皱了皱眉,冷哼一声。

    龙椅上的楚时鸣面色也冷了下来,又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容,疾步走下高台,“安相!当真是先帝保佑,您能平安实乃幸事,朕这两日为您担忧得茶饭不思,指望着您继续为朕排忧解难。”

    “是吗?”安厌缓缓道。

    她比楚时鸣这位少年帝皇高出整整一个脑袋,将楚时鸣的身形完全笼罩在充满压迫感的阴影里,“真难为陛下了,不过,臣倒是有些好奇……”

    安厌低头定定地盯着本应高高在上的帝皇,看少帝明明恨不得把她杀之后快,那张过于艳丽的脸上却不得不对她这个奸臣权相扯出虚伪的假笑。

    这掩饰太拙劣,配合上现在的情形,倒是让安厌觉得有些畅快的滑稽可笑。

    她刚从丞相府醒来时就怀疑原身遇上刺杀是皇帝动的手。

    还有…刚过来时,她替原身挨的凌迟,3800刀,也是这个皇帝下令的。

    安厌眸光如刀锋一般锐利,藏不住的杀意让她的语调轻而缓,古怪惊悚地一字一顿,“谁告诉陛下…臣出事了的?”

    “朕……”

    “陛下不想说便罢了,左右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事。”安厌打断他,忽然收起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惊悚杀意变了副神色,后退一步,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来。

    她没有继续之前科举改革的话题,甚至把礼部尚书的罪名和处置方式都略过不提,开口说出了一句在楚时鸣听来十分莫名其妙的话:“今日早朝臣来迟了,陛下可曾好奇?”

    因为安厌的后退,楚时鸣不再笼罩在她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之下,悄悄松了口气勉强笑道,“安相说笑了,朕知道安相忧国忧民,定然是在日夜操劳,为楚国处理朕不知道的民生大事。哪怕来迟也是情有可原,不必介怀。”

    安厌从上至下的缓缓扫视他,逐渐加剧了嘴角的微笑。

    这原著里的男主角到底是少年人,刚坐皇位不久,太过于年轻了,连养气功夫都没练好。听着恭敬,其实话里话外都在讽刺她这个奸臣把持朝政。

    明明现在孱弱得随时都可以被她捏死,却还忍不住想背地里偷偷向她亮爪子,幼稚可笑得甚紧,以至于都蠢得有些可爱了。

    就是不知道,让他也去尝尝凌迟的滋味时,他会不会露出这样愚蠢的丑态……

    安厌笑得喉咙低声颤动,低低道:“不,陛下猜错了,是臣为陛下准备了一件礼物。”

    礼物?安厌会这么好心?

    楚时鸣想:我这个皇帝明面上完全就是被安厌扶持上位的傀儡,无权无势,又不像当初的先帝一样需要安厌这奸贼讨好进谗言,他此举是想要做什么?

    楚时鸣刚心生警惕,就见安厌带着那让人发慌的古怪笑意朝他揖手,“臣近日获得了一匹神驹,毛色颇为新奇秀丽,日行千里,实属当世罕见之灵兽,特来献与陛下。”

    她对殿外道,“牵上来。”

    早已准备好的内侍牵着安厌要献上的“神驹”进入大殿。

    安厌扬言,“这便是那匹神驹,如何?陛下?”

    楚时鸣与文武百官看向那匹殿上的“神驹”,呼吸都是惊得一滞。

    因为那匹“神驹”皮毛栗红,背身白斑,短尾折耳,头生两角。

    这哪里是神驹?分明是一匹鹿!

    安厌这奸贼!竟然当众指鹿为马,混淆黑白!

    荒谬…荒谬,胆大妄为!他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和皇权!

    楚时鸣的心脏好似被拽住,甚至因为这样的冒犯感到呼吸困难,他强忍着满眼被羞辱的愤怒,艳丽的眼尾通红一片,“安相莫不是弄错了?这分明是一匹鹿。”

    安厌笑容加深,“陛下才是说错了,这明明是一匹马,难道陛下瞧不出来吗?”

    整个金銮殿在这一刻陷入了寂静,被安厌这惊世骇俗的行为所惊惧。

    指鹿为马,在这一刻,不只是辨别敌我的计谋,更多的是权势的威压。

    此法的高明之处在于逼迫站队,假若有人敢说实话,说这匹“神驹”是鹿,安厌绝对不会放其活着。

    可若是今日为了保住命,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只要装瞎子说这鹿是匹马,哪怕将来有心转投阵营,也必须担心另一阵营心里是否会留下这个疙瘩。

    ——无论是投向姜太尉还是投向皇帝楚时鸣,这个疙瘩都一样管用。

    更何况,原著里楚时鸣最是阴狠记仇,假如将来转投他,等没了利用价值,必然也只是死路一条,还会连本带利的被清算。

    所以,假如想活,就只有从现在便坚定地站在安厌这一方,开口咬死了这是一匹马,一始而终。

    这场“指鹿为马”一开始就不是阴谋诡计,而是阳谋和权术。

    见无人敢回话,安厌表情不变,声音却刻意沉了下来,“说来也是奇怪,今日这是怎的了?满朝文武数百人竟一言不发,难道说不清这是鹿还是马吗?”

    她的声音回荡在金銮殿内,暗含威胁和催促,非要逼迫人在现在就尽快表态站队。

    楚时鸣被安厌以权压人的模样气得快咬碎一口银牙,他凶狠地看向朝中百官,看向保皇党和自己在朝中暗自里经营的势力,希望赶紧有人站出来怒斥安厌这个奸臣。

    然而,被他寄予厚望的官员们却只有沉默,羞愧地低下头不敢与这位少年帝皇对视,也不敢当众反驳安厌。

    楚时鸣龙袍下的拳头死死捏紧,指甲深陷进掌心,努力维持着平静转头看向言官所在的地方,寄希望于能有个年轻气盛的清臣谏史不堪受辱,抓住这个名垂青史的机会当朝怒斥安厌,仗义执言,以死明鉴。

    可惜,那些年轻的官员大多数都是世家子弟,恐于连累家族,就算再年轻气盛,最多也只能用要杀人的眼光死死盯着安厌,没有一人敢带头跳出来,带着整个家族用死亡来换一个无用的清名。

    看来今天要想下得来台,只能动用先帝留下的人脉了……真是一群废物!待他将来得势,一个也不会放过!

    楚时鸣忍下安厌的羞辱,暗自咽下胸中怒火,看向刚才那位弹劾礼部尚书的御史大夫。

    那是保皇派的代表,之前弹劾礼部尚书也是出自他为了剪除安厌党羽和姜太尉联手的授意。

    御史大夫察觉到楚时鸣的意图,想到自己刚才已经得罪了安厌必死无疑,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当即悲愤欲绝地对安厌怒斥道:“荒唐!荒唐!岂有此理!”

    “安厌!你这奸贼休要欺人太甚!这分明是一匹鹿,你却颠倒黑白说它是马!今日本官就算是横死当场,也一定要直言弹劾你!

    你以所谓的登仙之术害死先帝与其余皇子,在位后大兴土木,贪墨钱粮,结党营私,构陷忠良,哪怕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

    此言一出,只是瞬间,安厌的面色便冷了下来,满眼扭曲的狠意。

    凌迟!凌迟!她刚白挨了一次凌迟,人都快被逼疯了,满肚子火正没地方撒气呢,这老头居然敢直接撞枪口上!

    她因为任务要求不能轻易动男主那个皇帝,难不成还动不了区区一个言官吗?

    腰间长剑出鞘,头颅横飞!

    无头尸体倒下,残余的神经反射让其间歇性抽动。

    安厌面无表情地甩掉镜湖剑上残余血迹,在金銮殿的地面上溅出一道血腥的半圆。

    凌迟的时候见多了自己血肉模糊,自然没有初次杀死同类的恶心,只有还没有消解完的畅快,甚至手痒得想再砍两个。

    她这一暴起杀人的举动太过于突然,至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金銮殿上动刀兵斩杀谏臣言官!

    安厌…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诸君为何都这样看着本相?”安厌扯动自己的嘴角,身上没沾半点血迹,绯袍之上的金竹栩栩生辉,仍旧一副文人名士的模样,清贵得高不可攀。

    她不急不缓地低声轻笑,“本相献与陛下的分明是马,御史大夫却偏说是鹿,颠倒黑白,欺君罔上,其心可诛。想必当初弹劾礼部尚书也是空穴来风,尽是用于构陷忠良的无稽之谈。先帝赐本相王剑,斩的就是这样的奸臣。”

    此言一出,满朝诸臣皆惊骇地看着安厌,好像看着什么恶鬼。

    唯独刚才差点儿被拖出去的礼部尚书心神激荡,看向安厌的目光满是崇拜和感激。

    斩得好,斩得好啊!

    他身上被弹劾的罪名没脱下去,只不过就是趁着刚才的混乱忽略。本以为安厌来了以后故意不提的用意是想把这件事拖着,能拖一天是一天,找到机会再救他。没想到安厌这么护短,这么霸道,直接把弹劾他的人随便安个罪名斩了!

    那可是所有言官之首的御史大夫啊!位同副相!连先帝言行不端都敢弹劾,甚至现在尚无太多根基的皇帝都该敬称其一声叔父!安厌竟然就这么直接斩了!

    这哪里是靠山啊,这是大靠山!只要讨好了安相,满朝都可以横着走!

    礼部尚书看了看金銮殿上的那只鹿,心思流转。

    如今这执掌众人生杀大权的安相都发话了,那这鹿就一定是马,还得是神驹!可遇而不可求的祥瑞!只要他站队站得快,安相一高兴,还愁保不住命和官途?

    他毫不顾及脸面,立刻小跑上前,作为安厌的心腹第一个站了队。痴迷地弯下身抚摸“神驹”的皮毛,苍老的脸上满是赞叹,“下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模样的马匹…毛细柔顺,仿若绸缎,马目清澈,形态美丽,实乃神驹无疑呀!”

    见有人当出头鸟,刑部尚书也忽然满眼赞叹地出列,止不住地抚摸“神驹”的皮毛与肌骨,“此马看似貌不惊人,却有神异在之,非常人不能识得!乃我大楚之祥瑞!不愧是安相,竟能寻来这样一匹惊世神驹献于陛下!此乃天时地利人和,大楚何尝不兴啊?恭贺陛下喜得祥瑞!”

    眼看已经有两个抢了先,刚才还趁安厌不在放任属下反水的史部尚书也神情激动地出列,生怕落后一步就被安厌记恨,连忙装出一副被神驹震撼的模样表忠心拍马屁,拱手道,“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注1)此等神驹祥瑞,若非安相慧眼如炬将其献上,恐泯然于众马矣!识人如识马,安相便如同我等伯乐,有识人之才与用人之能啊!”

    “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无人织锦韂,谁为铸金鞭?(注2)是极是极!所言是极!尚书所言是极啊!假若无安相此等伯乐,这神驹便会无人问津,蹉跎一生,如同人才一样泯然于众矣!我等幸得安相,如好马遇伯乐,游鱼得水矣!大善!大善!”

    话题上升到这个程度,除了少数中立派清流和以姜太尉为首的部分武官一言不发,其余众朝臣都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一时间,满朝都是对“神驹”的称赞。

    楚时鸣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感觉呼吸困难,胃里一阵翻涌,胸中闷痛得发酸。

    偏生安厌却在这时故意问他,“陛下可满意?”

    “…安厌!”楚时鸣满眼血丝,扫过周围对他在金銮殿上被安厌当众羞辱还冷眼旁观、视若不见的朝臣,气得咬牙切齿,阴蜇暴虐地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欺人太甚。”

    安厌嗤笑一声,踏前一步将他完全笼罩在阴影中,意味不明地俯视他,“这只是个开头,陛下,日后还有得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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