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因为神识被暴虐侵入,璃玖受到的魔气侵蚀极重。

    一直浑浑噩噩地躺到月中之日,才强撑着起身,要下山义诊。

    上次诊治的患儿,她为他留了半个月的药浴,极想知道他如今情况如何。香香苦劝无果,只得与她约好只诊治这一例,诊完便回山。

    璃玖答应了,香香无奈地背上药箧陪她去了医寮。

    寮员也先得了她的嘱咐,将慕名来找她的病患一律挡驾,直接将她带到另一个河湾处,那患儿的客船便泊在那里。

    璃玖走进舱房,静静地坐在窗边,单手扣脉,诊断了良久。

    从那夜之后便一直混混沌沌的灵台,反倒籍此渐渐清明起来。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复杂难解的脉象,就如同一团乱缠的麻线,千头万绪,深陷交错,任她如何推压捻拿,也难以从脉数中抽出一条主线,借以攀择穴脉深处的致病真相。

    “仙子……?”老仆见她两弯娟细的长眉微微蹙起,不由出声询问。

    “嗯。”璃玖轻应一声。她想了一下,才徐徐起身,道:“老丈,我想,带他上、上山。”

    能被仙子看中,带入仙门医治,这是说不得的极大的仙缘,老仆一瞬欣喜,忙去后舱中清拣衣物。

    收拾了一大包的物什,打成一个大包袱负在背上。可是站在仙子面前,却见她道:“老丈不、不能去。”

    像是看出他的担心,她又补上一句:“我会好、好好、照顾他。”

    “可是,”老仆低头看看大包袱,这么重,她那个身量都未长足的跟班只怕拿不动。

    正如此想着,却见仙子伸出雪白素手,随手扣了个法诀。

    不知怎么一绕,但见清光凭空团聚,化作光带,围住大包袱转了一圈。

    足有一只碗橱大小的包袱便随它也化作清光,倏地钻进了仙子腰间挂的碧丝荷包中。

    璃玖回过身,没有让老仆插手,亲自将仍在昏睡的患儿衣衫系好,轻轻抱在怀中。

    两人相跟着下了船,在河岸边行礼道别。老仆跪下给璃玖背影行叩拜大礼,抬起头时,却发现软软趴在她肩头的小公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那双黑漆漆的眼珠瞧见他抬头,滴溜溜灵活地一转,嫣红的嘴唇忽然勾起,挑出一个促狭的笑容。

    -

    连绵一千余里的常寂仙山中,大大小小共有数百座山峰。

    璃玖带着小患儿来到一座名为千尺瀑的山中,这是早年她师父采药炼丹的所在。

    天女主峰拔地擎天,四周诸峰翠立,洞涧蜿蜒,更有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碧潭雪瀑,整座山中灵气缭绕,是极适合修养疗伤的圣地。

    这里没有通行玉令无法进入,没有香香帮忙,璃玖花了足足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将闭锁多年的草堂打理齐整。

    令她意外的是那个孩子,印象中寮员和老仆都提过,孩儿一醒着便因疼痛哭闹不止,为了让他配合诊视,每回都是给他先饮下安神的汤药,令他昏昏睡去。

    璃玖挂好最后一幅纱帐,走到靠东的墙边,推开支摘窗,微微弯身,透过竹叶缝隙观望庭院。

    她洒扫前将叶思安放在院子中央的小竹榻上,在他面前放了一串银制的九环戏。因为安神汤药到底于身体有损,她本已做好待他痛到哭闹时,耐心哄他的准备。

    却没料到,这孩子自早上醒来后,一直安安静静的,起先戒备了些时,扭着圆圆的小脑袋慌张四顾,像是在找陪伴他的老仆。

    待她磕磕巴巴地和他解释过后,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中,明显流露出伤心来。像是知道,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似的。

    “他没、没有走,”璃玖忙告诉他:“和伯,还在、在山下,等你。”她取出自己唯一的玩具,用银制的连环相互碰出清脆的碎音逗他开心:

    “姐、姐姐,陪你玩儿,可、好?”

    璃玖艰难地从唇齿间一个一个地蹦着字,可小儿偏偏不会嫌弃她说得迟慢,他脸蛋上尚挂着泪珠,却乖顺地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九环戏。

    他没有哭闹,反倒令她越发心疼。

    小孩儿满身脓疮,虽然经过半个月的药浴略见好转,表皮的伤口已经都止血结痂,可这远远未算痊愈。他身上多处病灶都深埋在脏腑附近的关穴之中,只要得片刻清醒,便会随时随处感受到附骨之蚁密麻啃咬般的痛楚。

    若是一般小儿,哪怕只有一处不适,也须哭闹一阵,何况是他这样的。

    璃玖耐心地陪着他玩了一会儿连环戏,见他一对鸦羽似的长睫似合不合,像是犯困的样子,便抱起他在院中走动,口里含含糊糊地哼些调子,不一会儿,这孩子便趴在她肩头睡着了。

    璃玖手上还有许多活要干,见他熟睡,便壮着胆子将他放在竹榻上,取出她平素看书时保暖用的披帛给他搭在身上,便回屋继续收拾活计了。

    璃玖从竹叶间望着竹榻上的小儿,他不知何时自己坐了起来,仍是没有哭闹,只呆呆地仰着头,望着对面暮云霭霭的山尖。

    大概是想家了吧。

    “安、安。”她轻快地走过去,小儿回头,怯怯地望着她。

    其实这孩儿生得极好,没有生疮的皮肤细腻白嫩,一双澈亮的大眼睛,眼尾似勾非勾,颇惹人怜。

    “天、要、凉了,进屋、罢。”她轻轻抱起他,听说他已满四岁,可常年受病痛折磨,身形还只有2岁孩儿的模样。

    “嗯。”他垂下鸦羽般的浓睫,乖顺地张开小手,将两条热乎乎的小胳膊圈住她脖子。

    小孩儿似是明白自己孤身进山,已失了所有倚仗,连哭泣都不再尝试,乖乖地只在她面前垂眉讨好,想获得来自她这个陌生人的善意优待。

    璃玖心中一时酸软,将他抱着轻轻颠哄。

    其实哄孩儿她并不手生,师父医者仁心,是山门中最喜欢捡孩子的仙师。

    璃玖记得有一回师父云游回山,带回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儿,她没时间照看,便叫璃玖收着养起来。

    璃玖那时亦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哪里又懂得养孩儿,师父三日倒有两日半不着家,孩儿小嘴一张只知哭闹,每每慌得她半夜往山下跑,到镇上去救助。

    好在访仙镇的镇民多年受仙山恩惠,知她是医仙门徒,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璃玖既当爹又当娘,细心地将那孩子养到六岁多,一个没看顾到,那孩子竟掉进池缸溺亡了。

    “安、安,饿么?”她轻声问。

    小孩儿晃晃头,却没精打采地将小小的脑袋偎在她脖颈里。

    璃玖知道他定是饿了,便将竹榻上的宽大披帛拿起,尝试了几次,灵巧地将孩儿稳稳托在背上。

    “会、蹭,蹭到,伤口么?”她侧头轻问,因为说不出连贯的话,蹩得耳尖滴血般发红。

    裴缃心中微微一动,抿了唇,将故意溢到口边的呼痛之呻关进齿腔。

    “不疼。”他还是咬了咬牙给她看。

    不疼是不可能的,他占了叶思安的身子,自要替他受这百穴蚁啮的苦楚。

    只是对他而言,这点苦痛本不算什么。有意作出此态,不过想引她怜爱罢了。

    “安安,好乖。”她认真夸赞。

    因怕他饿着,也不及多说什么,匆匆来到灶上,烧火热灶,先煮上栗米粥,再将带来的面粉调水,洒些路上摘的野葱碎末,开始烙香香的软饼。

    裴缃软软地趴在她背上,心底难得地一片清静。

    魇魔见了沈晄的魂魄,哪怕只是化成一朵花瓣的一缕魄灵,也从此不再啸叫。

    它似乎很是伤心,盘曲在他灵台之上,一直在哀哀悲泣,全没了初见时那般磅礴霸气。

    裴缃只想冷笑。

    不就是一段虐恋么?这家伙好歹也是一代魔君,怎就如此没出息?

    那个叫沈晄的女人,那样无情地弃它而去,最后自己跳崖不说还想拉它陪葬!这样狠心的女人,有什么可留恋的?

    裴缃不以为然地轻哂。到底只是凡界修成的魔君,情欲未除,软弱至斯。

    他将圈着女子脖颈的手收回一只,用小孩稚嫩的手指试着掐了个诀。

    半空中立时便滚起一行闷雷。

    雷声滚滚,没头苍蝇似地绕着半个天穹打转,却找不到落处,气哼哼地来回碾动。

    裴缃扭头盯着厨房门外阴沉的天空,开心地直想笑。

    那三道金雷从七重天一路追他到四重天,却不成想被他一个闪身躲进仙门。

    他可是绕着仙山符印仔细瞧过的,这座仙山虽然灵脉将枯,可来历却是不凡,与那老小子师出同门,都是九重天清韵帝君的门下。

    自古“雷不辟同门”,老小子的雷符再厉害,到了这里也要乖乖吃瘪!

    裴缃越想越高兴,

    下一步,再引着这个好骗的女弟子带他去灵脉疗伤,虽然只是一根半枯的脉根,比起外面游离的灵气到底浓纯多倍,若能吸纳,必能彻底镇杀这头魇魔。

    他必得剥离了魔气,才能重修神意。

    “等着瞧吧。”裴缃心里哼一声,等他重修飞升,杀回九重天,定要将当年陷害他的那几个家伙杀个片甲不留!

    谁也别想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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