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

    磁场真是很妙的东西,许茗喜欢摄影,冉枫君和许相曲更是深谙美学。合适的模特遇见兴致高涨的摄像师,许茗让她们捧花拍了好几张照片。

    冉枫君和许茗交换了联系方式,想以后做点小礼物,回馈她的照片,还有她的花。

    “花不是我送你的,我听他朋友叫他喻亭松,不知道哪个yu哪个ting,不过你应该知道。”许茗找路过的室友借了电脑,传导照片头也不抬。

    冉枫君很疑惑:“喻亭松?”

    许茗蹲在花坛边,迟疑眨眼,抬头笑了:“不是吧,你不知道他叫什么?”

    那这小伙子挺失败啊。

    “有点耳熟。”

    冉枫君在记忆里搜刮这个名字,细数十二年教育的同校同学,没想出个所以然。

    无意间瞥到许茗眼中的揶揄,霎时觉得奇怪,但私心认为揣度许相曲的姐姐是件不礼貌的事情,于是保持沉默。

    手机振动,低头点开一看,“家(4)”有了新消息。

    妹妹:【妈!我有点冷!】

    妈妈:【关窗户!我就不信活人在自己家里能被冻死!】

    妹妹:【……】

    妈妈:【我手底下那帮研究生的药理实验数据还没看完,今晚不回家,你让你爸爸给你弄晚饭。@冉蕴】

    妹妹:【我爸钓鱼去了!嘿嘿嘿,既然你们都不在,那我就点外卖吧!】

    妈妈发来语音:“我看你像外卖!”

    冉枫君纠结很久,慢慢打字:【我今晚回家,我给冉蕴做饭。】

    群里很久都没人回话。

    之前母亲一直不支持冉枫君走艺术这条路子,冉枫君找了姥姥帮忙,先斩后奏。

    某种程度上,冉枫君敢闯。

    某种程度上,冉枫君做了违逆事。

    各持己见太久,于是她一说话,妈妈就不再说了。

    冉枫君预料到了,冷暴力,是母亲对待家人常用的方式。她心很沉,与许相曲许茗告别时都没能轻松起来。

    劲风灌入衣领,她搂紧怀中的橙色百合,却不再有考试时,那想要举杯相敬的豁达心情。

    妹妹一连发了两条六十秒语音,最后一条是三秒的,冉枫君直接点开最后一个。

    “姐!你有空回家啦!不是在集训吗?!”

    有点悲哀,家人对她近况的了解,还停留在去年联考前的集训生活。

    冉枫君按了按嘈杂多思的大脑,听得出来妹妹很兴奋,抿唇笑着回一条语音过去:“我已经考完了。”

    出校门时看了眼路牌,冉枫君决定避开人群抄小路。

    林间甬道曲折狭长,石板砖的距离不合冉枫君迈的步子,她背着画板走得踉跄。

    看路时眼神一偏,瞧见拐角处,吴哲被一个臃肿的中年女人拥着,脱下画室脏兮兮的棉袄,换上厚厚的羊羔绒外套。

    冉枫君站住脚步,鞋跟踩空,踏进泥巴里。

    吴哲和他面前的女人一般高,外套远比女人身上的要新,瞧着也比女人身上的要贵。他在她面前垂着头穿衣服,胳膊软绵绵,乖顺地像个玩偶。

    女人接过他背上的画板,要挎着他的胳膊走,吴哲这时却撇嘴不耐推开她,和她保持一臂的前后距离。

    宁愿看路边的杂草,宁愿观察迎面走来的陌生人是否留意此处的目光,也不愿在意同行女人搓搓手,缓解尴尬的无措举动。

    他留意到了冉枫君。

    真烦啊,又见面了。

    微抬头瞧向她的眼神带着讥讽,冉枫君眯眸观察。

    人有了情绪才称得上生动,不管吴哲是出于何种心态,冉枫君却觉得这场景很有意思。像是翻开了一本画册,瞧着瞧着入了迷,思考如何起笔,勾绘神态。

    看得出来,那个臃肿的女人与吴哲有相似的眉眼,是吴哲的妈妈。他的妈妈似是习惯了,浑不在意吴哲推开她的手臂,右肩背着画板,颠了颠,调整位置。左手拖着一个装行李的粗糙布袋,布袋收口处还有发黄变干的菠菜叶子。她憨笑着环顾一圈,瞧向冉枫君时眼神亮了亮。

    “学生!你这最近的食堂怎么走?哎呦,这学校太大了,好学校就是不一样啊!我和我儿子转悠半天没找到地方,好不容易来了!我带他去尝尝鲜!感受一下氛围!”

    没有“请问”“你好”“同学”这样规整的措辞,也没有认出冉枫君身上穿的画室外套。只觉得冉枫君身上的文化气息浓,像是这里的学生,大着嗓门敦厚热情到让吴哲心慌。

    吴哲别开头,自顾自地大步朝前走,抬手压下刘海,试图遮住自己的眉眼。

    这样窥视吴哲生活的视线,又何尝称得上礼貌。冉枫君观察到吴哲颤抖的下唇,听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瞬间醒神,羞愧地垂眸。

    臂弯夹着花束,弯腰把背上的画板袋亮出来,放在脚边用腿抵着,以此无声地告知吴哲的妈妈自己也是考生,也向她展示一个并不敷衍的姿态。

    冉枫君从画袋夹层里拿出手机,轻声说:“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我帮您导航一下吧。”

    手机屏亮,是没关掉的与冉母的私信页面。妈妈微信上给她发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月前,春节节假后的一句——

    【别找我,你自己看着办吧!】

    导航完,冉枫君告辞。

    吴哲突然回过头:“冉枫君,你来。”随后又探头喊了一嗓子:“妈,你别过来。”

    冉枫君和吴哲的妈妈对视,迟疑了一会,这份迟疑是对他命令式语气的不喜,但她终归还是要走出这片树林,慢慢走上前。

    吴哲脚尖踢一下树,“你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

    “看到我刚刚那样对我妈,你难道不想骂我吗?心里都没波动吗?一定觉得,啊,这人怎么这样,真讨厌,刚刚还用那种讽刺的眼神看着我,凭什么?”

    冉枫君淡漠地摇头,轻轻皱眉,斟酌措辞:“我不在意,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呵,果然冷漠……”吴哲吞咽口水,从始至终没看过冉枫君的眼睛,语气不甘:“怎么会没关系呢?你看看你用的画材、手机,再看看我。你看看你的学业成绩,再看看我。我能认出来,你刚刚看我妈的眼神称得上羡慕,因为这眼神我也有过!冉枫君,人得学会知足,你那眼神我看得很不舒服,我要是有你的家境家教,我一定不会活成现在这副德行。”

    自私的说教。

    吴哲妈妈就在背后,冉枫君没法对长辈忽视,没法朝她的儿子撂脸子走人。

    轻皱一下眉,淡淡道:“你也说了,人得学会知足,你是因为不知足才和我说这些吗?师心自用,也要懂礼貌分寸。”

    吴哲苦笑一声:“你瞅瞅啊,咱俩首先聊天的用词就能看出家教差别,你话里话外都是骄傲的,装得很,听得我心烦,可我想劈头盖脸地骂你两句,都不太敢……”

    冉枫君呼吸都没有声音,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她的不回应,让话题进无可进。吴哲突然很想学一学她的样子。握紧菩提手串,仿佛神佛能给他勇气。

    有勇气抬起头,像冉枫君一样,摆出漠视一切的姿态去守拙,自馁也能进化成悲悯。

    “能看出来吗?我妈供我学美术、学篮球、学拳击、学围棋,这些兴趣爱好你能在我身上看到吗?”吴哲自问自答,“看不到的。”

    他说:“没有哪项兴趣爱好是不烧钱的,你能看到的,就是我家……没钱。我爸出国打工了,我妈每天晚上都和我抱怨说挣钱难……洗碗不舍得用洗洁精,没纸了就用撕下来的日历,我吃放冰柜里三天的炒菜拉虚脱了,她还要和我清算去医院花多少钱,为我……句句都是为我……”他声音哽咽,“结果句句都带钱啊!住在一个管道线都垂在外面的厢房里,我不成功不行,所以我不管不顾直接报了T大,这压力你能明白吗?”

    冉枫君静静凝视他。

    许久,轻声道:“我给你压力了,是吗?”

    怀中的橙色百合馥郁热情,花开得盛极,不需要低头深嗅,香味便沁入疲倦的大脑,让她放松不少。

    抽出其中一支花苞来,递给吴哲。

    “橙色百合的花语,是胜利与荣誉,我给你这支花,绝不是自满或炫耀,而是祝福,希望你一切都好。”

    吴哲还在歇斯底里的情绪里,没反应过来这一幕,愣怔接过花。

    冉枫君简单说自己的现状:“和你想象的相反,学美术后,我独立生活,十七岁,是个日光族。画材和手机都是我自己赚钱买的,我用自己的能力让我拥有喜欢的一切。

    “确实,美术很烧钱,交学费的时候,我无能为力,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才能找父母拿钱。”冉枫君深呼吸调整心神,“你说我很骄傲,我承认,这是我对自己努力成果的认可。对你,我什么也没有做,阿姨对你抱怨的那些话,我同样也听到过,所以我不会为我的言行抱歉。”

    吴哲皱眉看着她,冉枫君的声音低哑:“我猜,你只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我除了一开始介意你的说教外,后来一直在认真听,没什么想法,你不要在意。”

    倾诉?在她眼里,自己竟单纯在倾诉吗?

    画室老师曾和他自嘲:“学艺术的,哪个心里没点毛病。”

    吴哲一直深以为然,可现在,他惊讶她的敏锐平和,惊讶她不会拿他说事,惊讶她不会咄咄逼人地批判或轻蔑哼笑地怜悯。

    温柔端正,自尊内省。

    母亲对他的溺爱和孤注一掷的栽培,让他感到恐慌,或者说,是生来就承接的富足教育,让他了解到他人的光鲜世界。那个世界与他割裂,就像冉枫君于他,压力在他考试的时刻如影,在他拎着丑陋的买菜包问路时随行。

    他所焦虑的溺爱,偏偏是冉枫君羡慕的,他所艳羡的家境,偏偏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于是他说教她,嘲讽她,讨厌她,像讨厌一切让家庭经济超负荷的兴趣班一样。

    可她把他对她的厌恶,当成是他的一次倾诉。

    冉枫君拥有的这些财富,真是靠她自己吗?这让吴哲一拳打在棉花上,对自己的能力再一次产生怀疑,心头又开始蔓延恐慌与惭愧。

    冉枫君缓缓垂眸,花叶里夹着一张贺卡,她早就看过,此刻拿出来,缓缓向吴哲展开。

    定睛一看,贺卡上的字,一撇一捺恨不得飞出去。

    飘逸舒朗懒散轻狂皆有之,悬针竖比用尺子画得还要直。

    写着——此刻有爱、有梦尚可追寻,就是你我人生的意义。

    冉枫君说:“希望我给你的,不再是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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