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洗得褪色、边角发毛，甚至布料某处还因变薄而有些许透光的男士内裤。

    此时挂在林尽染手中，在风雾符的余威里飘荡。

    楚壑脸上浮现薄绯，是愠怒，是耻辱，唯独不见属于少年人的青涩羞怯。

    终于，林尽染觉出些不对来，楚壑好似气得有些浑身发抖，不是刚帮他教训了刘强，为何还在生气？

    他的眼神若有实质，此刻该将林尽染的手灼穿了。

    林尽染将原身对此物的记忆快速一省，惊地她立时撒开手。

    真是罪过。

    冒犯了楚首徒，等他聚魂重生，不得杀上玄天宗来。

    楚壑面露苦涩，他不能像揍刘强一样揍她一顿，于是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内裤，默默转身。

    林尽染可不敢放他走，她得解释清楚，楚壑可别误会是她偷的，到时她玄天宗大师姐的脸面是不能要了。

    楚壑只顾闷头走得飞快，像个憋气的小炮仗，虽然他身体素质不好，但他腿长。

    一阵紧追不上，林尽染干脆掏出张定身符，夹于指尖，双手合十起势，符箓顿时如箭破虚空，射向楚壑右肩。

    楚壑暴走的动作猛然顿住，身体却顺势往前倒。

    “诶，楚首徒……”林尽染一个箭步上前，堪堪拉住，好悬没让楚壑以面抢地。

    “楚首徒，你得听我解释……”

    楚壑他感觉自己是被蜘蛛巨网捕获的小虫子，越想挣扎箍得越紧。在他的认知中，这感觉很像是神经类毒素，林尽染什么时候给他下的毒，楚壑想，自己对她确实没有任何防备。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林尽染说了什么，不过是些他惯常见的话，刘强他们天天都说。

    面对这些污言秽语时，楚壑总恨自己对唇语的熟稔。

    见他干脆闭上眼睛，林尽染便知他怕是已生误会。

    随即拿出特制的空白符箓，咬破手指画下一张传音符，这种传音符的效用距离非常短，但声音直达识海，楚壑应当能听见。

    “抱歉，此事是我冒犯。刘强那边，我会妥当处理他的。”是原身因受刘强胁迫，而盗出楚赫的亵裤，她只能尽力补偿了。

    传音符的声音并不大。

    听起来更像是，从空旷而遥远之地，传来的呼唤声，但这些楚壑都无从分辨。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世界的声音。

    这个认知足以令他的灵魂都为之颤抖。

    他的眼中万物无声。

    他看见霞光初绽时，耳边没有鸟雀婉啭啁鸣；他看见风摇影动时，枝叶簌簌却没有声息。

    他不懂“听”，他只能看。

    楚壑睁开眼睛，看着林尽染，眼眸仿佛藏着千古不化的寒山雪峰。

    林尽染摸出手机，不熟练的解开了手机锁，找到刘强让她偷拍楚壑的照片，一张一张当着他的面删除掉。

    照片里是楚壑住的房间，称为房间都不妥，他的房间早被健康的弟弟霸占，如今不过在楼顶违章搭建的临时棚户里栖身。

    楚壑压根没注意她在说什么，仍直勾勾的盯着她的嘴唇。

    “怎么了？刚才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刚才真的是她在说话。

    想问为什么能听见她说话，但是楚壑没法问出口。

    自从意识到，自己开口说话，在别人耳中只是一阵咿呀怪叫，只会收获异样的眼光之后，他就再也没开过口。

    林尽染意识到他还不能动，连忙拍掉了楚壑身上的定身符。

    符纸飘落无火自焚，最后落地只有一抹烧尽的符灰，楚壑发现自己又能动了，他的认知受到了冲击。

    楚壑已经明白，眼前的林尽染与以前的不同，他从破旧的书包掏出书和笔，手上还有些轻微颤抖。

    “你是谁？”是鬼……还是神？

    “我就是林尽染。”小世界的法则不允许林尽染说出真实身份。

    见她不愿明言，楚壑也不再追问，她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好像……能听见她说话。

    “我听见你说话了，但是我听不懂，我没学过说话。”楚壑继续写到。

    林尽染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了刚才传音符里的话，这次楚壑看得清楚。

    “我还能再听见你说话吗？”

    林尽染没有迟疑，虽然她带的空白符箓不多，但是眼前这个楚壑和他在小西天界众星拱月的样子太不同了，还会用小鹿一样的眼神恳求地看着她，仿佛初生的小鹿犊，恐怕青山派的长老师父都没见过他现在这副模样。

    这叫她怎么拒绝。

    楚壑看见她挤出指尖血时非常诧异，但很快符咒就画成了，她伸手一推那符咒化风而来，一碰到他就消失了，如同融入他身体一般，甚至能感受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力量在他身体涌动。

    她的声音，再次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你好，楚壑。我叫林尽染，今后我会保护你。”

    这次楚壑听懂，也看懂了这句话。

    后来的楚壑常常会想，也许就是林尽染对他说的第二句话，让他第一次，有了在这个无声而静寂的世界，行走的勇气。

    *

    楚壑变成了林尽染的小跟班。

    让她感觉自己像化形了但修炼不足的狐妖，身后还留个尾巴。

    也好，林尽染想，刘强那起子宵小，坏得冒黑水儿，楚壑现在可不是那威名赫赫元婴以下无对手，即便越级也可一战的青山派首徒。

    手无缚鸡之力，粘人得紧。

    林尽染想着，从抽屉摸索出一面小镜子调整了下角度，能从镜子里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看书看得一脸专注的楚壑，微微拧着眉，显得英气了几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他的白色衬衫校服上，斑驳的树影印在他的身上时时晃动，整个人氤氲着金色柔光，气质越发显得干净清爽。

    魔气似乎淡了一些，有几分从前霁月清风的影子。

    几天之内有此成效，林尽染到底志得意满了些，但只来得及满几分钟。

    赶在下午第一节课开始之前，班主任领着林尽染最大的心头之患走进教室。

    那个在演算结果中，如同楚壑魔化引火索的顾孤雪出现了。

    顾孤雪人如其名，性格正直孤傲，虽然跟同学的关系都不算好，但她自从转来A中，校花便被她从高一一直包揽到高三，家境更是优越，连老师和校领导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第一次撞见楚壑被刘强等人殴打，顾孤雪就直接上前阻止，此后不仅一直罩着楚壑，还说服家人资助他。

    看在顾家的面子上，学校还主动把楚壑推出来，作为A中品学兼优、身残志坚的优秀学生代表。

    有了顾孤雪，楚壑的高中生涯开始变得顺遂，高考也没辜负所有人的期望，考取了国内最好的大学——A大。

    变故发生在楚壑刚上大一，顾家突然切断了对楚壑的资助，更别提A大毕业就给他出资做人工耳蜗植入手术的承诺。

    物质上的打击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但顾孤雪的消失却让楚壑的情绪瞬间雪崩。

    楚壑发疯般找了她一个月，联系每一个与她认识的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最后顾家给了他一句话：“你从我们顾家，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他没能在顾孤雪那里得到一个答案，无声的消失对他来说就是最残忍的抛弃。

    楚壑越是志气消沉，魔气越能夺得上风。

    普通人不比修士，无力与魔气抗衡，也无法在被魔气完全侵染后保持自己的神智。

    勤工俭学从大学毕业后，楚壑并没有从事所学的生物学专业，而是出国加入了一个势力遍布世界各地和社会各界的秘密组织，成功通过控制这个组织成为世界局势的操纵人。

    此时的楚壑，神魂已经完全被魔气所操控，魔化的他从未对人提起他的名字。

    但他又聋又哑，因此被人戏谑地称为“敲钟人”。

    后来人人畏惧他，又称他为“Mammon”，掌控着世界的财富与死亡的恶魔。

    这时的楚壑，只有二十七岁。

    他在仅剩的十年寿命里，掌控着这个世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财富，让一半以上的国家陷入纷飞战火，世界人口锐减十亿，即使是去世几十年，这个组织依然继承他的遗志，令这个小世界满目疮痍。

    入魔的楚壑，会让这个小世界，沦为魔神的源养地，这是阵法推演中，最坏的结果。

    若是让楚壑散落在小世界中的神魂碎片，全都被魔气占据，最后在小西天界聚魂重生的，恐怕不再是青山派最有希望飞升的修真界之光，而是

    ——新的魔神。

    林尽染凝眉，若不是此间法则禁制，她甚至想抽出楚壑的情丝来永绝后患。

    教室里没有空余的座位安置顾孤雪，让顾氏千金屈居最后一排也不太合适，班主任正想让人给她挪位置，林尽染抓住机会主动举手道：“老师，我的位置可以让给顾同学，她坐我这里班长正好关照她，我视力好我去最后一排。”

    班主任看林尽染的提议不错，又愿意主动照顾新同学，欣然同意了她的提议。林尽染顺利把座位挪到最后一排，与楚壑两人之间只隔着楚壑的同桌和一条走道。

    楚壑的同桌，林尽染已经打量了他好几天，人看起来比楚壑还要瘦小些，身高也不高，惯常满嘴喷粪出言侮辱楚壑。

    喜欢当着全班人的面，作出夸张的反应，让每个人都听到，他才感觉自己真的把楚壑的尊严踩在脚下。

    为了给他上份“大礼”，林尽染不时就在储物戒指里寻摸，师父和师弟师妹们给她塞的东西太多了，宝器阁里的存货恐怕让她带走了一多半。

    若要按她的护短又爱报仇的性格，那玉宝葫芦里存着的业火莲便是上佳。即便不使灵力催动也可烧灼凡人的灵魂，令人全身血液如火炭，所过之处无不受烧灼之苦，神经狂躁无一刻安宁，受满七七四十九天极刑后皮肤猩红渗血发狂而死。

    即便是留他一命，也定令他此生再不敢造犯口业。

    可惜她一将业火莲从玉宝葫芦里拿出来，法则劫云立时便在天边风云涌动，让她只能望葫芦嗟叹。

    哼。无妨，她东西多。

    只是折磨完人还能留他一命的很少。

    林尽染趁着楚壑同桌高金杰离开座位的时机，往他水杯他投了一枚涤尘丹，原本用来排除身体污秽杂质，是辟谷前必备的常用丹药。

    但这仅仅是对已经辟谷的修士而言，区区涤尘丹排除的杂质不过一个手决便可净除，若是凡人擅自服用了涤尘丹，就如同强行在腐朽的桥绳上搭建桥板，只会令其筋骨具断、大厦将倾。

    凡人对涤尘丹的吸收很艰难，所以这个过程会持续很久，足以让人受尽折磨。

    当然，林尽染并不觉得他的罪业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只是想确保这个教训能让他终生难忘，所以到了必要时候她会出手遏制。

    十分钟的课间，高金杰回来时大汗淋漓，拿起水杯一饮而尽。

    一节数学课，高金杰开始腹痛，身上的皮肤也总觉得有小虫子在爬窜噬咬，他时不时就觉得瘙痒难耐，浑身抓挠，这是涤尘丹要开始从皮肤排除污浊的前兆。

    很快周围的同学就感觉一股臭味若有似无飘散开来，逐渐浓郁，整个教室恶臭弥漫，这是一种腐臭混合着粪便味道的恶臭，令人极难忍受，从有第一个人干呕开始，教室里的呕吐声此起彼伏。

    林尽染早给楚壑和自己服用了净气丹，这是一种可以净化毒瘴的丹药，一点臭味自然也不在话下，二人假意捂住口鼻，转头相视隐秘一笑。

    楚壑打开了教室最后一排的窗户，其他窗户也纷纷被打开。可这股恶臭如同附骨之蛆，窗外有风吹过教室的时候，味道更浓，隔壁的班级也开始有细语议论：“好臭啊，呕……”

    就连讲课的数学老师也满脸菜色，不敢张嘴说话，害怕把昨天的晚餐都给哕出来。

    浑身的噬咬感和腹部仿佛有一千根针扎的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让高金杰再也坐不住了，他没跟老师示意便抓起纸巾冲去了厕所。

    蛆一样的人品，就适合待在厕所。

    涤尘丹净化内脏时，确实会令人一直有股便意，高金杰去了厕所就没再回来，教室里恶臭的浓度也明显下降了许多，只是不时有熟悉的味道从厕所的方向顺风飘散而来。

    这股恶臭的源头是谁，也是显而易见了。

    高金杰终于回到教室时，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已经变了，这种眼神他应该很熟悉，跟他肆意侮辱楚壑时的一样。

    恶臭跟着他如影随意，他也有所察觉，班上的同学纷纷逃出教室，不敢再进去。

    走廊上堆积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其他楼层和楼栋闻询来看热闹的，教室里高金杰孤零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只有茫然、惊慌和不知所措。

    林尽染早就拉着楚壑挤到了人群中，在高金杰的视线从楚壑身上略过时，她下意识将楚壑往身后一挡，面无表情冷漠地回以他的注视。

    楚壑低头看着用纤瘦身躯挡住自己的林尽染，心头有一阵近乎疼痛般的悸动，仿佛要让他将此刻的感受永远铭刻一般。